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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2页）

&esp;&esp;“你说像谁？”

&esp;&esp;燕红听人谈过好些龚定庵的狂态，所以脱口答说：“像汪容甫。”

&esp;&esp;龚定庵大笑，笑停了说：“倒也有一点点像。”

&esp;&esp;“岂止一点点？汪容甫戏侮盐商，不就像你跟你叔太爷无礼的情形一样吗？”

&esp;&esp;汪容甫是乾隆全盛之时，扬州的大名士，受盐商的供养，却最看不起盐商。曾有一个称为“总商”的盐商领袖，南巡时报效了一笔巨款，因而得蒙赏给头品顶戴及花翎，那总商便天天戴着红顶子，招摇过市去拜客。汪容甫看不惯他那副猖狂模样，便特地备办了一副“行头”：身上是一套纸扎店中定制的纸糊袍褂，头上一顶农夫所戴的笠帽，上缀一枚小红萝卜，作为头品顶戴，后面还拖一把鸡毛掸子，当作花翎。骑一头小毛驴，由他的一个小儿子牵着，跟在那总商的绿呢大轿后面，轿行亦行，轿止亦止，路人见了，无不狂笑。那总商情不能堪，送了一千两银子，请他停止这样的恶作剧。汪容甫拿了那一千两银子在妓院中大肆挥霍，一夕而尽，是个很有名的故事。

&esp;&esp;龚定庵也常戏侮他的叔叔龚守正，说他“一窍不通”，又说他叔叔做学问，尽在“五色书”中。有人问他何谓“五色书”？他说：“红面者缙绅录，黄面者京报，黑面者禀帖，白面者知会，蓝面者账簿。”将龚守正拼命做官，只会盘算应酬的俗气形容得淋漓尽致。但实在也像汪容甫戏侮盐商那样，未免刻薄。

&esp;&esp;“古来才人，大致都是这样恃才傲物。”燕红出以恕词，接着又问，“如果你自己不承认像汪容甫，那么像谁呢？”

&esp;&esp;“我不知道像谁，不过我所心仪的人物，词里面也有消息——得意则‘狂来说剑’，失意则‘怨去吹箫’，不为范希文，便为姜白石。”

&esp;&esp;想到姜白石“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故事，燕红的名字与长于箫管——要说破了，立刻就会牵扯在一起，因此她只谈范希文。

&esp;&esp;“如果要让你像范文正那样去守边，我想你吃不来那种苦，就是范文正也未必喜欢那种遭遇。”燕红接着便念了范仲淹的两句词，“‘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esp;&esp;“范希文的《渔家傲》不止一首，他不是自己思归，而是为戍守的边卒诉劳苦。”龚定庵自负而又怅惘地说，“我亦同‘小范老子’一样，‘胸中有十万甲兵’，你信不信？”

&esp;&esp;“我不知道。”燕红笑道，“我不忍说不信，可是我亦不敢说信，总得要有证据。”

&esp;&esp;“好个‘不忍’，好个‘要有证据’。用兵讲韬略，韬略由何而来？在于熟悉山川形胜，地势险阻，然后论守则据险扼要，论攻则乘暇蹈隙。大致戍守必重屯垦，方为可长可久之计，试问不明地势，不知水土，如何下手？你别以为我只好辞章，对西域地理，我下过废寝忘食的功夫。无奈如今不比宋明，倘有边患，命将出师，总挑八旗世臣，此辈大半除了声色犬马以外，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我将来会不会立边功，不过如俗语所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是连命都肯卖的，只不知大好头颅，何人来砍？”说着，龚定庵平伸右掌，在自己脖子上使劲砍了一下。

&esp;&esp;看他慷慨激昂地议论，燕红亦为之鼓舞，但想到自己是出家人，不该在心底大起波澜，心思便冷淡了。

&esp;&esp;“再念一首咏西湖的词我听。”

&esp;&esp;龚定庵自我激起淋漓的兴会，有满腹镇边的经纶，想为燕红一吐，见此光景，不免扫兴，苦笑着说：“一时竟想不起来。”

&esp;&esp;“你必是神驰塞外了。”燕红说道，“只念着‘长烟落日孤城闭’，哪管他‘山映斜阳天接水’！”

&esp;&esp;“你对范希文的词好熟。”龚定庵想起来一首旧作，“有了，也是一首《湘月》，是后两年，我前头的妻子段氏，病殁徽州，三月里我扶柩回杭州，偷闲逛一逛西湖，一时寄怀之作。”

&esp;&esp;“是写悼亡之情？”

&esp;&esp;“不然。”龚定庵默想了一会儿念道：

&esp;&esp;“湖云如梦，记前年此地，垂杨系马。一抹春山螺子黛，对我轻颦妖冶。苏小魂香，钱王气短，俊笔连朝写。乡邦如此，几人名姓传者？”

&esp;&esp;“这是半阕。”燕红笑着说，“‘一抹春山螺子黛，对我轻颦妖冶’，未免唐突西子。”

&esp;&esp;龚定庵微笑不答，停了一下说道：“下半阕，你会笑我。”

&esp;&esp;“怎么呢？”

&esp;&esp;“下半阕太自负了。”接着便念：

&esp;&esp;“平生沈俊如侬，前贤倘作，有臂和谁把？问取山灵浑不语，且自徘徊其下。幽草黏天，绿荫送客，冉冉将初夏。流光容易，暂时著意潇洒。”

&esp;&esp;念完了，他情不自禁地从牙缝中吸了口气笑道：“连我自己都觉得齿冷。不过那年我才廿三岁，还不识天高地厚。”

&esp;&esp;燕红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很奇怪，何以竟无一语悼亡？看起来，他跟他作为表妹的元配，感情似乎不甚融洽。

&esp;&esp;这样愣愣地想，突然省悟，已经出家了，还问人家夫妇的感情干什么？抛开了闲心思，再来想他的词，已经不大记得了。

&esp;&esp;“大少爷，前面就是净慈了。”坐在船尾的阿兴问道，“轿子等在山门口，是不是在净慈吃了斋再走？”

&esp;&esp;“噢，”龚定庵问燕红，“你饿了没有？”

&esp;&esp;“一点都不饿。”

&esp;&esp;“如果不饿，就从净慈上轿，到烟霞洞吃饭。”龚定庵说，“烟霞洞有个和尚叫印心，一脸酒肉气，然而做得一手好素斋，谈禅论艺，头头是道，人很不俗。人不可貌相，我也见过几个表里不一致者，唯此人为最。”

&esp;&esp;“好！咱们就到烟霞洞。”

&esp;&esp;到净慈上岸，少不得到寺中随喜一番。净慈是南宋高僧道济的道场，这个和尚说话行事，疯疯癫癫，杭州人称之为“济癫僧”。有关他的传说甚多，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起造净慈寺大殿时，他运用大神通，由海道运来巨木，寺中有口井，谓是“海眼”，巨木即从井中运出。至今井中还留有一段余木。

&esp;&esp;燕红当然要看看此一“古迹”。有个穿僧袍，却未受过戒的中年“和尚”，用一根长绳，系着烛台，直垂入井，果然有段径尺的木头竖在井中，载沉载浮。看完了，在一旁的阿兴取了十几文钱，塞在那“和尚”手里，说声：“太少爷，上轿了。”

&esp;&esp;“阿兴，”燕红问道，“你怎么看都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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