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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晌，那少年忍无可忍，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哽咽。&ldo;给你父母打电话，&rdo;骆闻舟伸手去摸桌上的手机，&ldo;有什么好应酬的，跟国家主席吃饭吗？&rdo;张逸凡猛地扑上去，双手按住骆闻舟。他手心里全是汗，湿哒哒、黏糊糊地贴着骆闻舟的手背，手心冰凉。骆闻舟觉得他十指齐上的样子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反倒像个脆弱稚拙的走失儿童，因为缺少力量，连自己的手指都不打算信任，抓东西的时候本能地张开满把的手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抓得牢。&ldo;别……别打……&rdo;小胖子艰难地五脏里挤出一句话，&ldo;我害怕。&rdo;&ldo;你怕什么？&rdo;费渡不动声色，见张逸凡在无意中碰到他的目光后立刻又滑开，他立刻敏锐地问，&ldo;你是怕我，还是怕某个跟我很像的人？&rdo;&ldo;张逸凡，&rdo;骆闻舟低声接上话音，&ldo;那天在市局，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rdo;张逸凡哽咽得几乎难以安坐，整个人一抽一抽的，几次三番没能吐出一个清晰的话音。费渡打量着他，这小胖子个头不高，长得小鼻子小眼，又招财又喜庆。因为出走，他身上没有穿校服，t恤衫紧绷在身上，挺出一个有点圆的小肚子，小肚子上面是正在秀二头肌的超人，后背上则有一个巨大的拳头，倘若光看&ldo;包装&rdo;，恐怕会叫人觉得这块布料里包裹的躯体中充满了力量，是个威武雄壮的大块头。从客厅的沙发上，能瞥见张逸凡的卧室，卧室门没关，门后挂着一个装饰用的沙袋和拳击手套，墙上贴着电影里超级英雄的海报，床单也能看到一角，上面印着一只咆哮的美洲狮，正睥睨无双地盘踞在床铺中央。张逸凡生活空间的风格是如此的整齐划一，连一张小贴画都代表着父母对其难以言说的期待，恨不能化成刀片，千方百计地想把小胖子身上的肥肉削下来，贴贴补补，把他削成泰森，削成金刚狼，削成一个铜皮铁骨、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惜事与愿违，这孩子还是个哆哆嗦嗦的小哭包。&ldo;你喜欢超人吗？&rdo;费渡忽然问，&ldo;点头摇头就行。&rdo;张逸凡躲躲闪闪地看了他一眼，用力抽噎了一下，摇摇头。&ldo;哦，明白了，你爸妈喜欢给你买超人的衣服，是吧？父母总是和你的想法有一些出入，我小时候也经常与我父亲的期望背道而驰。&rdo;费渡说到这，略微一停，骆闻舟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看见他语气柔和，嘴角含笑，仿佛在说一段温馨与矛盾并存的成长经历，全无一丝勉强与胡编的痕迹。费渡又说：&ldo;这种时候，我们往往得妥协，谁让你还没长大呢？但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反抗方式。&rdo;张逸凡一边打着哭嗝，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他。费渡冲他笑了一下：&ldo;等一会再告诉你‐‐你初中也是在育奋上的学吗？&rdo;张逸凡点头。&ldo;初中属于九年义务教育，公立学校一般都不收学杂费，但你们学校收，而且很贵，是吧？据说学校食堂还有专门的西餐厅？&rdo;费渡闲聊似的问了小胖子几个问题，都是只要点头摇头就可以作答。张逸凡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下来，费渡打量着他的脸色，估摸着他大约可以正常说话了，于是从茶几下面的杂物篓里捞出几块方糖，放在张逸凡的杯子里，又拿起旁边的暖水壶，给他加了一点热水，耐心等他喝得七七八八，才又抛出了下一个问题。费渡：&ldo;你喜欢学校吗？&rdo;张逸凡一顿，用力摇了摇头。费渡略一倾身，手肘抵在膝盖上，让自己的视线和张逸凡齐平，放缓了声音：&ldo;学校里是不是有人欺负你？&rdo;这一次，张逸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但他非常紧绷地摇摇头。费渡思量着什么似的，反复捏着一块方糖的包装纸，同时观察着小胖子的神色‐‐张逸凡此时已经多少平静下来了，方才那段沉默并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从肢体语言判断，他似乎只是在回忆，摇头的时候动作也并不勉强。要么是真的，要么是他认为自己没有受过欺负。费渡：&ldo;那有没有人欺负过冯斌和夏晓楠他们？&rdo;张逸凡先是一点头，随后迟疑片刻，又摇摇头，小声说：&ldo;……冯斌没有被欺负过，他跟他们是一起的，但他……他不一样，他这人挺好的。&rdo;费渡点在包装纸上的手指一顿。冯斌和&ldo;他们&rdo;是一起的，属于欺凌者那一派。&ldo;他们……他们盯上了夏晓楠，&rdo;张逸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又吐出这么一句，&ldo;我们必须跑，这也是冯、冯斌说的。&rdo;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骆闻舟却莫名从中听出了些许触目惊心的东西，追问：&ldo;谁盯上了夏晓楠？&rdo;&ldo;他们……&lso;主人&rso;。&rdo;骆闻舟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ldo;什么人？主人？那你是什么玩意？奴隶吗？&rdo;&ldo;我不是奴隶，我是普通人，就是&lso;平民&rso;，&rdo;张逸凡低声说，&ldo;王潇他们才是奴隶。&rdo;除了冯斌和夏晓楠以外，这次还有另外四个学生一起出走，王潇就是其中的唯一一个女孩‐‐今天肖海洋被王潇的家长以孩子发烧为名，拒之了门外，没能见到她。&ldo;王潇是跟你们一起的那个女生吗？&rdo;骆闻舟见张逸凡点头，又问，&ldo;你说&lso;王潇他们&rso;，&lso;他们&rso;是指谁，剩下那两个男孩？&rdo;张逸凡再次点了点头。&ldo;&lso;主人&rso;、&lso;平民&rso;，还有&lso;奴隶&rso;，&rdo;骆闻舟重复了一遍从张逸凡嘴里听到的称谓，一时感觉中二气扑面，简直有些荒谬，这些熊孩子好像在认真扮演一个大型的真人版桌游，可是寒意却不断地从他脚下往上涌，&ldo;你的意思是，冯斌属于&lso;主人&rso;，王潇他们几个属于&lso;奴隶&rso;，只有你是&lso;平民&rso;，我没理解错吧‐‐那夏晓楠是什么？&rdo;&ldo;夏晓楠是……&lso;鹿&rso;，&rdo;张逸凡从喉咙尖上挤出这么几个字，尚未发育完全的声线细如一线，好似随时要崩断，&ldo;每年圣诞节，英语老师组织的圣诞晚会之后，都是学生自己的活动，学校圣诞节和元旦都不熄灯，寝室楼也不锁门，可以玩通宵，从初中到现在，每年都有一次……&rdo;骆闻舟直觉这个&ldo;活动&rdo;不是聚众斗地主，立刻问：&ldo;玩通宵，玩什么？&rdo;&ldo;玩打猎游戏，就像《幸存游戏》里的那种，&rdo;张逸凡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ldo;他们每年在圣诞节前抽奖，从&lso;平民&rso;里抽中五个人，可以参加打猎游戏，最后赢了的就能加入他们。&rdo;&ldo;加入他们‐‐意思是以后从普通人变成了&lso;主人&rso;的那个小团体？加入了有什么好处，可以随便欺负别人吗？&rdo;&ldo;加入以后就安全了。&rdo;小胖子可怜巴巴地对骆闻舟说，&ldo;只要不和别的&lso;主人&rso;闹矛盾，以后就不会随便被人欺负，不会变成&lso;奴隶&rso;，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成为&lso;猎物&rso;，下课以后可以第一时间去食堂，不用避开&lso;主人&rso;，可以配寝室和寝室楼的钥匙，不用怕被锁在外面，可以……可以好好上学。&rdo;反抗不了，只好努力加入他们，才能得到一个正常学生应有的待遇。&ldo;袁大头复辟那会，都不敢复辟元朝的制度，你们学校的学生真可以，&rdo;骆闻舟缓缓地说，&ldo;今年你被抽中了吗？&rdo;张逸凡看了他一眼，无声默认。骆闻舟：&ldo;你们这个打猎游戏怎么玩？&rdo;张逸凡握紧了拳头，客厅里的大钟一下一下地往前走着，&ldo;咯噔&rdo;&ldo;咯噔&rdo;的秒针行动时带着金属的颤音，一下一下地往没有终点的前方走去，不知它跋涉了多久，张逸凡才攒足了开口的勇气‐‐&ldo;开始以后，所有参加打猎游戏的人要在学校里找&lso;鹿&rso;，只有游戏开始的时候，他们才会宣布&lso;鹿&rso;是谁，之前没人知道这会落在谁头上，他们宣布完以后，&lso;鹿&rso;有五分钟的时间可以跑，可以躲藏，&lso;猎人&rso;们要去把他抓出来，一直到天亮，谁抓住了，谁就赢了。&rdo;&ldo;你们学校那么大，那么多教学楼和寝室楼，一个人藏，五个人找，那怎么能找得到？&rdo;骆闻舟问，&ldo;再说像夏晓楠那样的小女孩，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躲不能躲一宿？&rdo;&ldo;不是五个人在找，&rdo;旁边费渡轻轻地说，&ldo;是全校都在搜她一个人。&rdo;骆闻舟倏地一愣。张逸凡却点点头。欺凌者的小团体在学校里掌握话语权，普通学生就像是暴君暴政下的百姓，像小胖子张逸凡一样，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只求不要莫名其妙地成为被欺负的对象，一旦接受了这个秩序体系，就会本能地顺从，像那些看见同学被欺凌，心怀不满却只敢冷眼旁观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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