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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告密者铜锤,胖得石磙样的铜锤,龇着他的大门牙,连着朝他脸上吐了三口唾沫:“呸!呸!——呸!”他说:“狗日的,你也真敢?你也配?!”再后,他就被吊在了场边的那棵老榆树上。这时候,他就成了一架“活秋千”。那些“基干”们一个个轮番“秋”上来荡他!这一刻,他们是多么的勇敢哪!一个个虎狼般地冲上来,揪着他的头发,踩着他的肚子,捏着他的骨头,一次次地冲锋着荡出去,又歪歪斜斜地“秋”回来……他像个陀螺一样在空中旋转着,一次又一次地撞在树干上!可是,他并不觉得太疼,他已经麻木得没有痛感了。他只是觉得屈辱,觉得没脸见人,在这个村子里,他还有脸见人吗?!片刻,他的父亲被人叫来了。老姑夫像落叶一样刮进了场院。他哆哆嗦嗦地站在国豆的面前,惊恐地说:“咋啦?老天爷,这是咋啦?!”这时,支书国豆已变得异常的平静,他说:“老姑夫,再不要说你单门独户了,你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老姑夫求道:“国豆哇,娃子小不懂事,你就饶他一回吧。”国豆说:“这是骑在我头上拉屎!这是揪住我的眉毛打转转儿!我就是再瞎,也不能不问了。你说咋办吧?”老姑夫说:“国豆哇,不看僧面看佛面。你那老姐姐走得早,娃们不成器……你,该打打,该骂骂……”国豆摇摇头,说:“太嚣张!我咽不下这口气……在这村里,没有一个人敢对我这样。老姑夫,我眼里不揉沙子。”老姑夫结结巴巴地说:“那你说……咋办?”立时,国豆脸上雾上了一层黑气!那黑气团团地罩在他的脸上,填满了他的每一个麻坑。久久之后,他说:“我也不要别的,裁他的腿——叫他站着出来,爬着回去!”这时候,场上静下来了。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说一句话。父亲风糠一样地站在那里,俄顷,他双腿一曲跪下来了,就跪在国豆的面前。他跪在那里,说:“国豆,裁我吧,是我教子无方。娃的路长,给娃留条腿,他还要走路呢。”国豆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那是极为蔑视的一声。正是有了这一“哼”,才使“基干”们一个个兴奋不已,蠢蠢欲动,有人说,斧子呢?去拿斧子!夜岚在谷场上弥漫着,那游动的夜气越来越重了。吊在树上的冯家昌开始发抖,他的心已寒到了极点,那不由自主的抖动连带着“筛”下了一片落叶!也就在这时候,大白桃出现了。她悄没声地从谷垛后边走出来,说:“你来。”这声音自然是国豆熟悉的。当别人还在发愣时,国豆已扭过头去,有点不耐烦地说:“干啥呢?!”“你来。”大白桃更不耐烦,说完,她扭身回到谷垛后边去了。国豆迟疑了一下,终于,他慢慢地、像拖车一样、一步一步地朝谷垛走去……没有人知道谷垛后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刘汉香也一直没有出来。很久很久之后,当国豆再次晃出来的时候,他的大身量竟然驼下来了,步履也有些踉跄,他站在灰蒙蒙的谷场上,有些仓促地咳嗽了一声,说:“放了他。”后半夜,谷场上就剩下他们父子二人了。这时候,夜织得更密更稠了,稠得对面看不清人的脸。父亲是一直跪着的,父亲已跪了那么久,终于,他站起身来,说了一句话。父亲的话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父亲说:“家昌,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可是,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是刘汉香救了他。[1]拉丁文ultiatu的音译,即“最后通牒”之意。[2]俄语音译,“谢谢”之意。[3]俄语“再见”之意。进城当了个大头兵,要奋斗要提干要把弟弟们弄进城写在地上的“枪眼”那就叫“城市”吗?当眼前出现一片灯火的时候,他问自己,这就是城市?!坐在一列闷罐子车上,走走停停的,咣当了大半个夜,把月亮都“咣当”碎了的时候,冯家昌终于看到了连成片的灯光!那灯光像海一样广阔(其实,他并没有见过海),亮着一汪儿一汪儿的金子一般的芒儿……然后就是一声彻底的、气喘吁吁的“——咣——当”,只听带兵的连长说:“到了。”他就是在这一声刺耳的“咣当”声中进入城市的。这声音就像是一枚钉子,突兀地把他“钉”进了城市。冯家昌当兵了。他是从学校直接入伍的。按说,像他这样的人,是不该当兵的。他犯过黄色错误不是?那年月,仅“政审”这一关就很难通过。况且,一个村的“公章”,就在国豆的裤腰上挂着……可他居然当了,还是特招的文化兵。对此,整个上梁都觉得意外。人们说,狗日的,他凭什么?!在新兵连里,当他站在军区大操场上踢“正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东西。准确地说,那不是“东西”,那是一种象征。那“象征”就穿在胡连长的身上,那叫“四个兜”。小个子胡连长穿着这“四个兜”的军服,精神抖擞地站在他们的面前,撑出了一种让人不得不服气的“兜威”!“四个兜”——这将是冯家昌的第一个人生目标。这个目标并不是他自己定的,是支书刘国豆给他定的。当他离开上梁的时候,村支书刘国豆把他叫到了大队部。国豆板着他那张麻脸,足足看了他一袋烟的工夫,而后说:“狗日的,便宜你了。好好干吧。你记住,穿上‘四个兜’,闺女就是你的了。”下边的话,国豆没有说,似乎也不用再说。这像是一种恩赐,也是威胁。国豆家的“国豆”,上梁一枝花呀!能随随便便地就嫁给你吗?!可这会儿,他还只是个兵呢,是新兵蛋子。“四个兜”离他太遥远了,简直是遥不可及。老天爷,他什么时候才能穿上“四个兜”呢?!穿上“四个兜”,这就意味着他进入了干部的行列,是国家的人了。“国家”是什么?!“国家”就是城市的入场券,就是一个一个的官阶,就是漫无边际的“全包”……这“标尺”定得太高了!有一阵子,他有些灰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军营里有那么多的小伙,看上去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个比一个壮实,一个比一个能干,谁也不比谁少个鼻子多个眼,他凭什么呢?老这么想,他就犯错误了。一天,接近中午的时候,由于他在队列里踢“正步”时神情恍惚,被小个子胡连长当众叫了出来,罚他“单独操练”。在军营里,新兵最害怕“单练”,丢人不说,那惩罚也是很要命的!于是,中午时分,一个偌大的操场上就剩下冯家昌一个兵了……太阳在头顶上高高地照着,就像是顶着一架火鏊子,人的影子小得像只跟屁虫,操场太大,四周寂无人声,汗已经把人腌透了,两眼就像是在汗锅里熬着、蒸着、煮着,你甚至不敢低头,一低头眼珠子似乎就要掉出来!可小个子连长站在操场边的树下,一手扇着军帽,不时地连珠炮一般地对他发出一连串的口令:“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前三步——走!……向前五步——走!一、二、一!左、右、左!……正步——走!……正步——走!……正步——走!……”他就这么喊着,喊着,一直到把他喊昏为止。那最后一声,几乎是从太阳的强光里射出来的,那么的刺目,那么的锐利:“立——正!”就这么一声,冯家昌一头栽倒在地上,晕过去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小个子连长正背着两手,围着他一圈儿一圈儿转呢。见他醒了,连长脸一绷,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狗日的虫,我训不死你!”接着,他胸脯一挺,又厉声喝道:“冯家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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