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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站起来了。不知为什么,他身上竟有了一股气,这股气竟使他有了神游万里的感觉!站在林子里,他十分突兀地、昂然地高声念道:“人,一个人;手,两只手!”她羞羞地说:“你的记性真好!”可他知道,这不是记性好,不是。这跟记忆力没有关系。这八个字里包含着一种东西,一种让他血热的东西!……后来,当他们离开那片林子的时候,冯家昌突然有些后怕。他心里说,你怎么敢呢?你怎么就敢?她可是国豆家的女儿呀!是呀,虽然是懵懵懂懂的,有了这第一次,就难免没有第二次。那悬想在心里含着,就像是一枚欲爆未爆的炸弹,总是咝咝地冒着烟!怕是也怕,又不由不想,就像是已吃进肉里的锯,拉一下是疼,拉两下也是疼,那“疼”是何等的快乐!况且,还有一个馋掉牙的老五。那老五尝到了甜头,就常常趿着那双破解放鞋在村口处立着,只要一看见刘汉香,就近近地贴上去说:“汉香姐,有‘条儿’吗?‘条儿’,我送。我去给你送。”刘汉香的脸“扑棱”一下就红了……自然的,有糖。藏在谷垛里的红柿终于还是“爆炸”了。谷垛,就是那个高高的谷垛。它既是爱的小巢,也是爱的坟墓。是的,当他被绳子吊起来的时候,他才有些后悔,可后悔已经晚了。老五,就是那个馋嘴的老五,几乎成了他们的“帮凶”。他起的是穿针引线加推波助澜的作用,利益不过是一块糖。这老五,他的积极是含有“糖分”的。那年,他才七岁,就猴精猴精的,简直是无所不在。就为了那块糖,他胆大包天,一个小小的人儿,竟然闯到了支书国豆的家里!他站在国豆家院门前,拖着那双破解放鞋,流着两筒清水鼻涕,蚊子样儿地说:“有人吗?”没人理他,也许是没听见。于是,他提高了声音,用大人的语气说:“有人吗?”立时,屋里有人回道:“谁呀?”这么说着,大白桃富富态态从屋里走出来了。大白桃站在院子里,朝门外瞅了一眼,又说:“谁呀?”这时候,院门轻轻地“吱呀”了一声,一个拖车样的小人儿慢慢地靠进来。大白桃诧异地、有点吃惊地望着他。没等问话,老五就叫了,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可他精啊,看她长得又白又富态,就叫:“白妗子……”大白桃一听就笑了,说:“这孩儿。”老五说:“白妗子,有人找汉香姐。”大白桃怔了一下,很警惕地问:“谁找俺汉香?”老五就开始撒谎了,老五说:“一个过路的。”大白桃说:“过路的?!”老五慢慢吞吞地说:“一个过路的,骑辆新洋车,那铃可响……”大白桃说:“过路的?他找俺汉香干啥?”老五说:“一个过路的,骑辆新洋车,那铃可响可响。他说,叫我给汉香姐捎句话……”大白桃又一次吃惊地说:“你?捎啥话?!”老五就说:“让她去学校里开个啥子会……”这时,大白桃才“噢”了一声,她当然知道,那时候,只有县上的干部,或是镇上中学的什么人,才会有新“洋车”骑。大白桃终于信了,她说:“俺汉香不在家,汉香去东头学校里推车去了。”这时候,老五就很失望地说:“那,白妗子,我走了。”老五没有吃上糖,仍然不甘心。于是,他“拖、拖、拖”又跑到了村东头的小学校里。在学校里,他终于把刘汉香的去向打听清楚了,原来,刘汉香是进城去了。她借了小学校长的自行车,到县城里买布去了。黄昏的时候,馋嘴老五终于把刘汉香等回来了。他站在村口处,就像是一个“长脖子老更”,一直仰望着那条通往县城的土路。在村口的夕阳里,刘汉香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跳下车,问:“孬蛋,你干啥呢?”老五大言不惭,说:“等你呢。”刘汉香从兜里掏出了一包糖,笑着说:“给。”老五接过糖,却不走,小声说:“汉香姐,谷垛里有红柿。”刘汉香说:“红柿?”老五得意地说:“红柿。我藏在那儿的。”刘汉香不明白,她只是“噢”了一声。老五接着说:“我哥让我告诉你,谷垛里有红柿。”刘汉香说:“是你哥说的?”老五就继续编谎说:“我哥说的,天黑之后,谷垛里有红柿。”刘汉香又“噢”了一声,说:“我知道了。”老五大人样地吩咐说:“条儿呢?你写个条儿。”刘汉香红着脸说:“不用写,我知道了。”老五不走,老五固执地说:“你写个条儿吧,我哥要见你的条儿。”刘汉香迟疑了片刻,而后,她从衣兜里取出笔来,一时也找不到纸,慌忙之中,干脆就在老五的手心上写下了两个字:谷垛。就这样,在天黑之后,他朝着由老五一手导演的“陷阱”一步步走去……秋场上,高高地堆着一个长方形的谷垛。就在这个谷垛里,隐着一条侧身可以摸过的通道。那通道是老五一个人偷挖的,大约有四五米长。在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垫了麦草的、可以容下两个人的小窝铺。在窝铺上方,有一个伸手可探的小窠臼,这里正是老五隐藏秘密的地方。就是这个小窠臼里,藏着八个漤了的红柿。那是一个没有语言的夜晚。在谷垛里,当他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的时候,谷垛外正月白风清,谷垛里却一片漆黑,热麻麻的……没有话了,一个字也没有。两人顿时都乱了分寸,只觉得汗像雨一样淋下来,身上游走着无数条水蚯蚓。那嘴儿,手儿,舌儿,忙得一塌糊涂!身上的各个部位都齐声鸣叫,就像是一支乱了营的军队,军、师、旅、团全都摸错了方向,只管在黑暗中无序地汹涌、奔突、起伏、跳荡!在汗水的溽湿里,谷草的清香和拌着青春的腥香,把一个小小的窝铺搅和成了一锅肉做的米饭!那幸福含在腥香里,含在一片晕晕乎乎的莽动里,含在一丝豁出去的惊恐不安里。那幸福是多么湿润,多么的、多么的“讶讶”,一触一触的“讶讶”,水做的“讶讶”!疯了,在这样的时刻,人是很容易疯的,人说疯就疯!人一旦躲起来的时候,两个人就是一盘磨了,一盘完整的磨,一男一女就可以磨出整个世界……管他天南地北,管他神神鬼鬼,管他白豆黑豆黄豆绿豆还是国豆,去死吧,死也值了!……沙沙的,突然就有了一线亮光!那亮光是从通道口泻进来的,显然是有人拿开了挡在垛口的草捆。一念之间,家昌僵住了。那寒意从心里陡然生出,倏尔就到了头发梢儿上,他的头发一根根直立起来,身上的汗尽收,人吓成了一个木桩子……只听见外边有人在喊,那是铜锤的声音:“出来吧,吊你半天了!”这时候,他才看见了藏在窠臼里的红柿,那是八个漤了的红柿!在黑暗中,红柿艳艳的,就像是一丛勾魂的鬼火!一切都太晚了。当冯家昌从谷垛里走出来的时候,连月光都成了他的敌人。那是一个被霜打了的秋夜,秋场是凉的,月光是凉的,人心也是凉的。月光下,他已无处可藏!披着外衣的国豆直直地矗在那里,在他身后,站着几个村里的基干民兵!支书刘国豆大约是气疯了,他没有想到“癞蛤蟆敢吃天鹅肉”!他脸上的麻点一个个地炸出来,就像是一张翻转了又烧焦了的石榴皮,又像是一块被鸟弹打花了的黑铁!他矗在那里,牙咬得嘣嘣响,久久之后,才咽了一口唾沫,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绳他!”那是最为残酷的一刻,那些基干民兵,那些二十郎当岁的二愣子,那些平时在眼里偷“噙”过刘汉香多少次的主儿,一个个都把仇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们姑且认为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他是多么的“牛粪”!于是,揪头的,绊腿的,掏黑心锤的,一个个都下了狠手!拧胳膊的时候,就像是在田野里掰玉米棒子——喀嚓、喀嚓响!顷刻间,他就被捆成了一个人做的肉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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