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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在这个世界中,每个同学都才华横溢,个性出众,他们穿着时髦的衣装,聊着高深的话题,开口闭口不是某某音乐世家的传人,就是受过某某名师的指导。相较之下,钢琴家的出身简直不值一提——生在一个和音乐界八竿子打不上关系的单亲家庭,唯一的钢琴导师是自己的父亲,一个连普通乐手都算不上的调琴师。
&esp;&esp;这样的差距叫钢琴家倍受打击,在同学面前,他几乎抬不起头来,而其他人——老师也好、同学也好、甚至是旁听的插班生也好——也从未把他放在眼里。
&esp;&esp;他不止一次听到别人在背地里称他乡巴佬,也曾听到有人说他是下人的孩子。或许在他们眼中,调琴师本就是下人的职业吧。
&esp;&esp;钢琴家认为自己理应愤怒,但他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早已凝入血液的东西,在血管中渐渐溶解,接而,又重新凝结成一种全新的物质。
&esp;&esp;在这种物质的激发下,钢琴家开始拼命地弹琴,不分昼夜、不知疲倦。
&esp;&esp;既然无法回到原本的世界,也无法融入当前的世界,那么,就给制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好了——而那个世界中,只有钢琴与他为伴。
&esp;&esp;从那时起,他不再与任何人来往——老师、同学、插班生都一样。除了吃饭和睡觉,他的全部时间几乎都在弹琴。在教室、在琴房、在礼堂,在任何有钢琴的地方,就算没有,只消凭空舞动手指,琴声也能在头脑中回响。
&esp;&esp;钢琴家仿佛变成了一架只会弹琴的机器,没有目的,没有理由,只是不断地、永无止境地弹琴,有如一列没制动装置的列车,在他一个人的世界中,片刻不停地奔驰。
&esp;&esp;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在毫无察觉之中,那些所谓的「名门之后」、「名师之徒」,一个接一个地被钢琴家的特快列车甩在身后。当他回过神时,自己已在国内外众多钢琴大赛中屡获嘉奖,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青年钢琴家,还稀里糊涂地发行了个人唱片,也在几个颇负盛名的礼堂举办过独奏音乐会。
&esp;&esp;那时,钢琴家离开小镇已有八年之久。其间,他一次也没有没回过家乡,同父亲也只有偶尔的书信来往。
&esp;&esp;再一次回到小镇,是应某家报社的专栏采访,到他的家乡进行为期三天的取材。走出小镇车站闸口,钢琴家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空气的温度,风的气息,人们平实的穿衣打扮,还有站在闸口外守望着他的父亲。
&esp;&esp;时隔八年,父亲的外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头发白了一半,身材则显得更加削瘦——如果当初可以用稻草人来形容的话,如今只能比作枯萎的麦秆。
&esp;&esp;像以前一样,父亲表情呆板,不声不响地走上前。
&esp;&esp;久别重逢,钢琴家本该有千言万语有待表达,可当他意识到,即便这里是生他养他的世界,他也无法再次属于这里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esp;&esp;他跟随父亲回到了居住了十多年的小房子。屋中的陈设几乎一成不变——同样的陈旧,同样的狭窄,唯一显着的变化,是yaaha118c不见了。父亲说,听到他成名的消息后,他就把琴卖掉了。他想,那琴,儿子已经用不到了。
&esp;&esp;听了父亲的话,钢琴家竟感到一阵莫名的恼怒——钢琴也罢、父亲也罢、窄小的房间也罢。他甚至从心底感到惶恐,就像在一锅已做好好的汤中,加入了某种不相衬的香料。或许是汤太过平淡,又或许是香料太突出,总之,汤已无从下咽。
&esp;&esp;三天的采访结束之后,钢琴家又在镇上停留了一些日子。他像赌气似地掷重金购买了最奢侈的宅院,又以几乎相同的价格,定购了第一架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施坦威钢琴。他把钢琴摆在由餐厅改建成的硕大琴房内,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esp;&esp;他请父亲到新宅里居住。起初,父亲一再推辞,说住惯了老房子,直到儿子威胁——不住,就别想再见到他,父亲方才同意下来。
&esp;&esp;这样一来,心中有如一块重石落地,钢琴家终于如愿以偿。
&esp;&esp;搬家过后,他和父亲一起小住几日后,便返回工作中去了。
&esp;&esp;那以后的日子,父子二人依然聚少离多,他也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日常联系基本依靠书信,大体三比一的比例持续——父亲的来信与钢琴家的回信。
&esp;&esp;忽然有一天,他接到了父亲的长途来电——这是极为罕见的情形。
&esp;&esp;电话中,父亲先同儿子寒暄了几句——无非是注意身体,别太疲劳之类的叮嘱,随后是一阵空落落的沉默。仿佛经过一番缜密的酝酿,父亲才说,下个月就是钢琴家三十岁的生日,想让他回趟家,一起庆祝一下,还神秘兮兮地说准备了礼物想要送给儿子。
&esp;&esp;那时,钢琴家正忙得要死,根本不可能挤出时间,可还是敷衍地告诉父亲,等下月的日程确定后再行商议——而事实上,同某知名乐队的联合演出,早已将下个月的日程占得满满当当。
&esp;&esp;生日当天,钢琴家从大洋彼岸给父亲打了电话,说晚上有演出,不能回去了,礼物的话,下次吧。父亲听后,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抱怨,也没有责怪,只是为儿子的演出加油鼓劲,他那略显疲惫的声音,很快在钢琴家的脑海中隐去。
&esp;&esp;时隔两个月后,钢琴家再次见到了父亲。那时的父亲,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插满导管。医生说,他最多还能撑三个月——而实际上,父亲只撑到第二个月的三十一号。
&esp;&esp;父亲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安静,不惊动任何人,也不去影响任何事情的流向。而钢琴家终究没能得到,父亲为他准备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在他看到这份乐谱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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