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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愈来愈阴沉,风再卷过时,已有细雨纷纷而至,扑在衣袍发丝之上。杨程万的伤腿是旧疾,若是被雨淋湿受了寒气,疼起来便是十天半月也不得好,今夏担忧地看向杨岳。杨岳显然也是担心,再看验尸已经接近结束,忍不住开口道:“爹爹,我来吧,您歇会儿。”杨程万没理会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继续验尸。今夏转头望向陆绎,期盼他能说句话,但后者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程万的每一个动作,半边衣袍被雨濡湿都未理会。她佯作假咳,咳咳咳了半晌,陆绎连瞥都未瞥她一眼,却被杨程万侧头瞪了一眼,只得收声。“头儿就是老实,由着这厮摆弄欺负。”今夏暗自恼怒,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稍稍侧了身子,尽量地替杨程万挡些风雨。如此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杨程万连最后靴底也查验过,方才放下最后一件银钳,朝陆绎有礼道:“大人,已查验完毕。”陆绎颔首,有礼道:“前辈辛苦。”伤腿耐不得久站,此刻松懈下来,杨程万身体微微一晃,杨岳赶忙上前扶住,将他搀托上来歇息,取了水囊给爹爹喝。此时的杨程万,疲态倍显,两鬓花白,伤腿尽量平伸。杨岳蹲在旁边,手法轻柔且熟稔地替他按揉着。“此地笔墨不便,我回去后便把验尸格目呈给大人。”杨程万见陆绎朝他行来,连忙就要起身,被陆绎按住肩膀,只得又坐了下来。“不急……前辈的腿,是何时受的伤?”闻言,杨程万有点讶异,他以为陆炳已经将此事告诉过陆绎。陆绎留意到了杨程万的神情,撩袍半蹲下身体,平视杨程万问道:“前辈?”杨程万笑得风轻云淡,道:“我已经算走运的人,进了诏狱,还能活着出来,伤条腿就不能算件事儿。”棺木那边,今夏责无旁贷地负责收尾,将尸首衣着复整理好,复盖上棺木盖,因没有没趁手的家伙事儿,她便在地上寻了块青石块,一下一下地把棺材钉又全都钉了回去,这才跃上坑来,操起铁铲把土再给填回去。杨程万进过诏狱?他犯了何事?陆绎微怔,爹爹并未提过此事,只说杨程万在一次任务中受了极为严重的伤,从此退出了锦衣卫。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陆绎沉吟片刻,刚想开口,就听见一人连蹦带跳窜过来……“都完事了!头儿,咱们哪吃去?”今夏噼噼啪啪地拍着手上的灰土,可怜兮兮道。这个小徒儿平素就饿得特别快,再说眼下确是过了饭点快一个时辰,怨不得她喊饿,杨程万暗叹口气,由杨岳扶着站起来,朝今夏道:“急什么,听经历大人的吩咐。”今夏看向陆绎,嘿嘿干笑道:“其实我就是在为经历大人考虑,大人肯定饿了吧?”“还好。”陆绎淡淡道。今夏貌似恭顺地低垂下头,在心中腹诽道:“你整个人就是冰做的,哪里还用得着吃东西。”陆绎招手唤来司狱,问道:“附近可有用饭的地方?不必讲究,能裹腹就行。”司狱忙道:“往南不到一里地有个渡口,那里往来船只多,饭庄也有几家,只是……”“怎么?”“那处渡口不是官家渡口,往来都是贩夫走卒,嘈杂了些,饭菜恐怕也粗糙。”“用饭而已,无妨。”果然往南行了不到一里地,还未到渡口便可闻人声嘈杂,加上马蹄声、车轮声作响,热闹如集市,与一里之外荒凉寂静的乱葬岗实在是天壤之别。再往前行,渡口已在眼前,而不远处便是一大片芦苇荡,斜风细雨中,苇杆摆动,起伏如波浪一般。今夏骑在马上,极目望去,竟是看不到芦苇荡的边际,暗自叹道此地官役的差事必是不好当,若是贼人往这芦苇荡里头一钻,几天几夜不出来,岂不是把人愁煞了。虽过了饭点,但几处饭庄仍可见炊烟袅袅,司狱捡了处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饭庄,领众人进去。陆绎拣了张桌子坐下。“我们只是差役,不敢与大人同桌用饭,还是到旁桌去坐。”杨程万恭敬道。“出来查案,不必拘泥小节,前辈快请坐。”陆绎伸手相请。待杨程万坐下,杨岳与今夏才敢落坐。“问他们有没有空心肉圆,就是里面裹猪油的那种……”司狱刚把店小二唤过来,今夏就在旁兴致勃勃地插口道。刚验过一具腐烂过半的尸体,难得她还能有这么好的胃口,陆绎瞥了她一眼。“头儿,您想吃什么?大杨说江南有种什么什么笋,和肥肉一块儿炖,味道特别好,您肯定喜欢吃,”今夏转头去问杨岳,“叫什么笋来着?”杨岳不理她,朝杨程万道:“爹爹,我去升个火盆来给您烤烤腿。”他担心爹爹的伤腿被寒气入侵,又该整夜整夜睡不安稳。店小二动作很麻利,一会儿功夫就把饭菜都摆了上来,炖羊肉、鱼头炖豆腐、红煨肉,确是谈不上精致,但是浓汁重酱香气扑鼻。浇了点鱼汁在米饭中,今夏紧扒拉了几口饭,挑眉瞥见陆绎貌似无甚胃口,悄悄捅了捅旁边杨岳,示意他看。“刚验过尸,还是烂了半截的,也就你还能有这么好胃口。”杨岳低声挪揄她。“你和头儿也没事啊。”今夏暗瞥陆绎,顽心大起,故意略略提高嗓门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夏天,城南的那所老房子,人死在里头一个多月没人知道,蛆虫多得都爬到屋子外面。这次和那回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杨程万抬头望了今夏一眼,今夏嘻嘻笑道:“头儿你还记得吧,那具尸体连仵作都不肯验,最后是您亲自验的,您让我和大杨把蛆虫都挑出来,我们挑了整整两个时辰,事后三天都吃不下饭。”陆绎面无表情仍在吃饭,而旁边的司狱已经有点听不下去了。“那蛆虫泡在血水里,个个白白胖胖,拱来拱去,看上去就像……”今夏顿了下,然后指着米饭惊喜道,“就像这泡了汤汁的白米饭。大杨,咱们那时候挑出来的蛆虫估计四、五个人吃都够了。”估摸着这话实在太狠,桌面上诸人都停了筷,连杨程万杨岳都不例外。周司狱刚扒了口饭,此刻僵望着自己眼前的鱼汁泡饭,实在没有胃口再继续用饭,脸色难看地缓缓放下筷子,朝陆绎尴尬道:“经历大人请慢用,我去看看马的草料够不够。”说罢便起身告退。勉强喝了两口鲜鱼汤,陆绎看着那碗白米饭,片刻之后,轻叹口气,撂筷起身,不忘对杨程万有礼道:“前辈请慢用。”生怕忍不住唇边的笑意,今夏连忙深埋下头,做专注吃饭状,眼角余光瞥见陆绎已行到饭庄之外去,方才复抬起头来,迎接她的便是杨岳一记大白眼。“看我做什么,吃饭吃饭……”她笑嘻嘻道。“你还吃得下?”杨岳没好气道,十分尊重食物的他,最厌这种倒胃口的事情。今夏低首望了眼米饭,鱼汁浓稠,米饭浸在其中,黏黏糊糊,再想起自己方才的话,她迟疑片刻,终于也觉得难以下咽。一桌子的人,就剩下杨程万依然如故,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吃饭。“我就是想恶心恶心他,”今夏只好解释道,“你想想他在船上怎么对咱们的,差点要了我的命啊!”脖子上的伤虽早已结痂,只是心中那口气难平。“杀敌一千,自损三千。”杨岳摇头,他指的是周司狱、他和今夏三人。“误伤误伤……”今夏嘿嘿笑道,“下次不会了。”杨程万挟了一筷子菜,摇着头淡淡道:“几句话就弄得吃不下饭,早知道在京城,就该让你们一日三餐都跟着仵作一块吃。”今夏吐吐舌头:“我去找店小二,看有没有包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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