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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接话。裴皇后也不着急,手指一下一下顺着系在腰间的玉穗子,似要将上头的丝绦都一条条数清楚。“自古皇嗣传承,以嫡为先,娘娘如今既然诞育皇子,那么新皇也理应依照正统才是!”说话的人叫陈筹,朝廷未南迁前任户部主事,原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但原先的朝廷重臣,死的死,逃的逃,投贼的投贼,陈筹自忖有了出头之日,迫不及待便抢在旁人前头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还不忘偷偷抬头,仔细观察裴皇后的神情变化。对方既谈不上高兴,但也没有不悦,很是平静。虽说居上位者都要喜怒不形于色,可真正做到的也寥寥无几,裴皇后这般神色说明了什么?恰恰说明她其实心里也想让自己的儿子登基,只是不好自己说出口,要等别人说。陈筹心头一喜,自认为说中了裴皇后的心思。裴皇后环顾众人,喜怒不辨:“你们也是这样想的?”众人沉默不言。此时又有一人高声道:“臣以为,如今天下动荡未歇,正该有年长之君主持大局,安抚民意,主少国疑,并非幸事!”大家闻言一惊,纷纷循声望去,却见对方说完之后,并不缩头缩脑,反倒挺直了背脊,目光直视前方,不闪不避。此人名为范昭,是兵部尚书范懿的侄子,当初范懿主动留下,与贺秀一道守城,后来贺秀谋划刺杀伏念,范懿也没有离开,则是选择一死全名节,他的尸首就是侄儿范昭帮他收敛的。裴皇后也认得他,就问道:“不知范尚书的遗体,如今安葬何处?”范昭黯然道:“多谢娘娘记挂,彼时京城沦于敌手,臣没法将先伯父遗体运回老家,只能就近在郊外匆匆下葬,野草孤坟,将就便是。”裴皇后温声道:“范尚书宁死不屈,一身傲骨,朝廷自然会记得他的功劳,不过该如何褒奖表彰,我却不好作主,等安王到了,你们再请示吧。”听这话意,仿佛是甘愿拱手将皇位让出,支持安王登基?众人心中惊疑不定,陈筹更是着急,忙道:“娘娘,当此风雨飘摇之际,更该早定大事,安王身在半路,还未知何时能到,既有嫡皇子在,一切自然顺理成章。”他认为裴皇后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跟皇帝要臣下三请三辞才肯登基一样,裴皇后恐怕同样也在拿捏架子,等着大家表态。陈筹这样想,不乏在场也有不少人这样想,当下就有一些稀稀落落赞同的声音。范昭暗暗冷笑,正想出声,就听见婴儿啼哭之声,由远而近。众人抬头,见一名年轻和尚抱着婴儿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小和尚,一时都莫名其妙。年轻和尚看也没看他们,只对裴皇后道:“十一郎到处瞧,然后便哭了,约莫是在找母亲!”他满头大汗,手忙脚乱,显然对带孩子没什么经验。裴皇后笑道:“将他抱来。”说来也奇,婴儿一到了裴皇后怀里,渐渐就止了哭声,嘴巴吮着手指,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说不出的可爱。众人看看婴儿,又看看两个和尚,心念电转,猜什么的都有。却也有聪明的人灵光一闪,想起先帝那个号称出家,一别无踪的四皇子。裴皇后抱着婴儿,等他安静下来,就交给边上的侍女,然后问众人:“你们想要拥立这个动辄哭闹,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儿?”众人一愣,不知如何接话。“范昭说得不错,当今天下乱局未定,正该有贤明之君主政,方能重振旗鼓,收拾河山,让这样一名小儿当皇帝,他诸事不懂,必然需要托政于旁人,又或让我垂帘听政,我自问见识有限,远不如安王,诸位又是否能推举出一个能耐远胜安王的栋梁辅政之才?”裴皇后嘴角翘起,目光清亮,所有人的心思在她面前似乎无所遁形。有人忍不住小声道:“听说张相沦于敌手,侥幸未死,等他回来,正可辅佐新君……”裴皇后听见了,冷笑一声:“张嵩的确没有大过,资历也足够,可他一无范懿宁折不弯,二无救国佐君之才,若是有,先帝又何至于被逼得匆匆南下,再说他现在还在逆贼手中,与否与逆贼有所勾连都不知晓,你这样提议,却是何居心?难不成是想为李贼安插耳目?!”她将话说得这样重,旁人自然不敢吱声,连带被李宽挟持南下的那一帮重臣,都不敢再提。但裴皇后却还未说完,她指着被侍女抱在怀里的婴儿道:“此小儿口不能言,稚嫩过甚,即便当上皇帝,也只能是个被人蒙蔽耳目的傀儡皇帝,它日天下局面,只会比现在更糟,而在场诸位,还有我,以及这小儿,就是千古罪人!若有谁想如此害我,倒不如我现在就直接将他摔死在这里,也好图个干净!”这话说得疾言厉色,更是诛心,在场人人无不变色,忙俯身跪地连称不敢。谁也想不到裴皇后竟然狠心至此,为了不让别人拥立自己的儿子,连亲手摔死他的话都说出来了!旁人若是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能当皇帝,自己能当皇太后,不知多么欢天喜地,裴皇后倒好,做事完全不按常理,令人无话可说。事已至此,裴皇后态度鲜明如斯,众人再有异心,也只能按下不说。贺僖眼见裴皇后将这些人震得无话可说,不由大为惊叹:“母后这一手,可谓釜底抽薪,那些人离开时的表情,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看!”他一会儿自称贫僧,一会儿又称母后,身边的人早已习惯他这种颠三倒四的称呼,明尘小和尚也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懒得纠正他了。裴皇后笑了笑,道:“不说狠点,他们以为我欲迎还拒,以后更不得清净。”她原就诞育了嫡子,像陈筹所说,就算想要让自己的儿子登基,也是名正言顺,但古往今来,多少人就死在不自量力上,裴皇后能在如此巨大的诱惑之下,依旧保持清醒头脑,和坚定支持贺融的立场,这让贺僖十分佩服。“但这些人心怀异念,会不会暗中作梗,与三哥过不去?”贺僖有点担心。他虽然不喜欢读书,更没想过上阵杀敌,或治国论政,但游历四海这些年,足够让一个毛毛躁躁的少年成长起来,贺僖同样赞成裴皇后的观点,当今天下,已经经不起贺融入城时,那些心思躁动的人已经被裴皇后悉数压了下去。宫城还未清理好,裴皇后派人将他请到秦国公府。“你瘦了不少,等搬回宫里之后,让人给你好好补补吧。”裴皇后见了他之后的第一句话,没有询问战况,没有提及政事,反倒是家长里短,徐徐道来,让贺融心头一暖。“多谢母后关心,母后这一路奔波,实在是辛苦了,幸而平安抵京!”他将目光移向旁边被侍女抱在怀中的婴儿。“这就是十一郎吧?”婴儿好奇地瞅着贺融,贺融一笑,解下腰间的宝红穗子递过去,在他头顶上摇晃,婴儿咯咯笑起来,伸出小胖手就要去抓,几回差点抓住,更让他兴奋起来,还咿呀咿呀地叫。裴皇后含笑看着这一幕,年长的哥哥逗着弟弟,神情柔和而耐心。兄弟俩年纪相差得很大,若无意外,这份情谊应该还能延续许多年,更何况贺融心思通透,又有足够肚量,真心为弟弟们着想,严厉不失疼爱,只要对方不触碰他的底线,贺融就会是世上最好的哥哥。裴皇后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人。假如她现在一意孤行,非要自己的儿子登基,固然可以拉拢起一批人马,与贺融分庭抗礼,可最终她不一定能赢得过贺融,贺湛贺熙等人也都会站在贺融那一边,最后她极有可能惨淡收场。既然她打从一开始就已经为太子让出一尺之地,如今再为贺融退让,又有何不可?儿子尚在襁褓,根本看不出日后资质,若是如他父亲一般,平庸优柔,以致于差点失了半壁河山,到时候就算登上皇位,却坐不稳几日,又有何用?“母后,不知陛下生前,可曾留下遗言?”贺融的询问让裴皇后回过神,摇首黯然道:“他自打南下,每日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身体一直就抱恙,但要说药石罔医也不至于,当时多亏遂安向我报信,我才能提前察知不妥,原想着李宽不敢杀陛下,估计也就是想要扣着他,好挟天子以令诸侯,却没想到,他竟直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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