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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声不吭。面对世界的毁灭,谁还有义务还债?我被一种诱惑所驱使,原本想向柏木做点暗示,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害怕结巴会难为情吗?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结巴,大家都一清二楚。别再装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拳头对着夕阳映照下的红砖墙捶打了一下。暗棕色的粉末沾在了拳头上。“就像这堵墙,整个校园,谁不知道!”
尽管如此,我仍旧一声不吭,和他对峙着。这时,孩子们将棒球扔偏了,滚到了我们两人中间。柏木正要弯腰捡起来扔回去。我的心中涌现出一股恶趣味,我想看一下他是如何活动他的内翻足,从而能够捡到落在一尺外的棒球的。我不自觉地看向他的脚。柏木察觉的速度,简直可以称得上神速。他将还未彻底弯下的腰板重新挺直,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像换了个人似的,缺少冷静的憎恨。
一名孩子畏畏缩缩地来到跟前,从我们两人中间将棒球捡起来便迅速跑走了。柏木终于说道:
“好吧。既然你的态度是这样,那我也有我的考虑。无论如何,下个月回老家之前,我总有对策让你还钱的,不信你试试,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进入6月,重要的课程逐渐减少,学生们都各自开始做着回家的准备。这是发生在6月10日的事,让我一直难以忘怀。
从清晨开始,就一直下雨。到了夜晚,变成了倾盆大雨。吃过晚饭后,我在自己的房间读书。晚上八点左右,从配殿通向大书院的走廊上传来一阵阵的脚步声,好像是有客人来拜访老师,难得老师今天在寺院。不过,那脚步声有点奇怪,好像乱雨击打在木门上所发出的声音。前面做向导的师弟脚步声倒是沉稳并且有规律,但是客人的双脚却把廊道的旧木板踩得咯吱咯吱响,并且走得十分缓慢。
鹿苑寺黑暗的屋檐被震耳的雨声笼罩了起来。大雨滂沱,击打着这座古老的大寺院。无数间空荡荡的散发着霉臭味的房间,可以说,整个夜晚都被雨声占据了。不管是在厨房、执事宿舍、殿司宿舍,还是在配殿,我们听到的只有雨声。我认为,现如今是雨统领了金阁。我悄悄拉开房间的拉门,看到铺满石子的小小中院全都是雨水,水从这个石子流向那个石子,流过闪耀着光泽的青黑色背脊。
新来的师弟从老师的起居室回来,朝我的房间伸着脑袋,说道:
“有个叫作柏木的学生去老师的房间了,他不是你同学吗?”
我一下子忐忑起来。这名白天担任小学老师、戴着一副近视镜的人刚要离开,我便叫住了他,将他请进了屋。因为我忍受不了一面揣度着大书院里的对话,一面形单影只,孤独地待着。
五六分钟之后,传来了老师摇铃的声音。铃声震破了雨声,威严地传遍四方,又突然停止了。我们相对无言。
“叫你呢!”新来的师弟说道。
我吃力地站了起来。
老师将我按了拇指印的借条摊在桌上,他捏起借条的一角,拿给在廊道上跪坐的我看了一眼。他并没允许我进屋。
“这指纹确实是你的吗?”
“是的。”我回答道。
“你净做令我为难的事啊,在这之后要是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寺院便容不下你了。请你牢记。另外还有……”老师讲到这里,欲言又止,可能是顾忌着柏木还在,又没说了。然后他又说:“我帮你把钱还了,你先回去吧。”
有了这句话,我有了兴致看一眼柏木的脸。他面带神秘坐在那里,故意不看我。他在作恶时的表情,好像改变了他原有的性格,只表现出最单纯的一面。关于这一点,只有我一个人清楚。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淅沥的雨声里,在孤独的环境中,我突然获得了解放。师弟已经离开了。
“寺院便容不下你了!”这是老师说的。老师还是第一次对我说出这种话,可以说这也是一种证据。忽然之间,事情明朗了。老师早就想把我赶走了。我一定要迅速采取行动。
要是柏木今晚没有采取这种行动,我还没机会听到老师讲出这句话,我那行动可能会再度推迟。只要想到是柏木提供了让我下定决心的力量,我的心中对他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感激之情。
雨势依旧猛烈。虽然是6月份,还是感到有一点寒冷,四周围着门板的五铺席宽的储藏室,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格外荒凉。这便是我的房间,可能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将我从这里撵走。房间中没有任何的装饰,已经变色的铺席的黑边早已破损、打卷儿,露出了硬线。每次走进黑暗的房间中去开电灯时,那破损的铺席总是绊住我的脚指头,但是我也没打算修补,我生活的热情和铺席一类的事是没有任何关联的。
即将入夏时,五铺席宽的房间里,充满了又馊又臭的气味。令人感到可笑的是,我是一名僧侣,并且还有着青年人的体臭。臭气渗透进位于四个角落古老的漆黑的大柱子,甚至渗透进古老的门板里。所有这些,又从老朽的木纹缝中,散发出小生物般的恶臭。这些柱子与门板,都变成了带着腥臭的一动不动的生物。
此时,又从走廊上传来了刚刚那种奇怪的脚步声。我站起来,走到廊道上。在老师起居室灯光照耀下的陆舟松,高举着被打湿的黑乎乎的绿色船头。柏木背对着松树,纹丝不动地站在那个地方,那姿态像极了一台突然停止运作的机器。我露出笑容。柏木看着我,脸上浮现出近乎恐怖的神色。这让我感到很满意。我说:
“来我房间坐一下。”
“干吗?不要吓唬人。你这个人真是奇怪。”
……柏木还是进来了,跟平常一样,慢吞吞地侧着身子蹲踞着坐在我让他坐的薄坐垫上。他抬头环视了一下房间。雨声仿佛一块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落到窗外窄廊上的雨滴偶尔会反弹到拉门上。
“你不要怪我呀。这完全是你自作自受,我也是不得已才这么做。这些都不要再提了。”他一边讲着一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印着“鹿苑寺”字样的信封,数了数钞票。钞票是今年正月发行的,三张崭新的千元票。我说:
“这里的钞票非常干净吧。老师有个洁癖,每隔三天便会叫副司拿零钱去银行兑换崭新的钞票。”
“你看,只有三张而已。你们这里的住持真小气,说这是学生之间的借贷,不存在支付利息这件事。但是,他自己却一个劲儿地拼命赚。”
我对于柏木这种出乎意料的失算,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我恣意地笑起来。柏木也跟着笑起来。但是,这样的和解只不过是一瞬间,收起笑脸的他,看着我的前额,冷不防说道:
“我明白了。你最近打算做一件毁灭性的事吧?”
我费劲儿地抵挡着他视线的力量。不过,只要想到他那种关于“毁灭性”的理解和我的志向是背道而驰的,我便重新恢复了平静。我说话一点儿也不结巴了。
“不……没有。”
“是吗?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你比我见到过的任何人都要奇怪。”
我清楚他这句话是针对我嘴角还存留的可爱的微笑来的,但是我认为,他肯定察觉不出我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这种准确的预料,令我的微笑更加自然、舒展。我本着人世间普遍的友情分上,问他:
“你还回老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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