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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怀风放心不下,特走过去瞧瞧戴芸,果然右边大外套上破了一处,再往下看,她穿的一双厚棉鞋。这种棉鞋并不为走雪地穿的,如今不断踩在雪里,已湿了小半,想来极冷。这队人里,只戴芸一个女子,女人体力和男人比起来,总是不及,一路走着,现在似连抬脚也显出艰难来了。宣怀风不由怜惜,对戴芸说,“我搀着你罢。”戴芸也不矫情,低声说,“多谢,我是实在跟不上了,只怕拖累旁人。”白雪岚冷眼看着宣怀风搀她走了十来步,忍不住过来,对戴芸道一声,“得罪。”便把戴芸打横抱起来。戴芸轻叫一声,但旋即又有一份惊喜,便不再做声,任白雪岚抱着,瞧他如何行事。白雪岚快步走了几步,追上一架躺着伤兵的木橇,踢了橇边一脚说,“左边这个,你起来,给这位小姐让位置。”戴芸忙道,“这不好,他受伤了,走不得。”白雪岚说,“胳膊受伤,又不是打断了腿,怎么走不得?”两人说话间,那伤兵已经从木橇上下来了。白雪岚将戴芸往木橇上一放,绅士的一颌首,便头也不回地去找宣怀风了。宣白等人一行,踏着白雪行进,而此刻首都城中,虽大雪未下,亦已有了几分寒意。这种冷天气里,街上衣衫褴褛的乞丐固然可怜,然而有钱人也未必个个都享福。例如那位已下课的年处长,在海关任上捞得不少好处,吃穿是不愁的,但论起苦痛来,那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家中那位倔强的太太,如今竟是和他彻底成了陌路人,因此他在家里是完全待不住,十天里头,倒有八九天住在绿芙蓉的小公馆里,若要换洗衣服,也只叫司机回家去取。这日绿芙蓉出门去回来,未到屋门,就有一股隐隐的腻腻的香气,往鼻孔里钻。她微地一怔,走到门前,把帘子一掀,那屋子里比外头暖和,顿时就是一阵奇异的香气就着暖意往她门面冲来。虽是大白天,屋里四面窗户都放着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天花板垂下一根电线,晃晃悠悠挂着个小电灯,发着晕黄色的光。人在屋中,简直无从辨认白昼黑夜。年亮富躺在大铜床上,拿着烟枪,正在烧泡,见着她回来了,便说,“你回来了?这一泡不好烧,你帮我点吧。”说着,便将烟枪朝她一递。绿芙蓉走过去,把烟枪拿了,却也不点,随手往地上一摔。哐地一声,倒把年亮富惊地从床上坐起来,摊着手问,“这吹的哪股子邪风?”绿芙蓉粉面含霜,对着他问,“你没了差事,每日瘪在这小屋子里,任事不管,我没说的,照样把你当大爷伺候。可你怎么又抽起大烟来?你这样子,是不要合作了吗?”年亮富说,“我如今成日在家,除了看报纸,听收音匣子,还能做什么?抽大烟,只是打发时日罢了。我连海洛因也抽了,难道还怕抽大烟吗?若说怕买大烟要花钱,那绝不会让你为难。我的储蓄,总够花上这一阵。”绿芙蓉说,“我和你提钱了吗?我是见到自己的依靠,如今这样地颓废,我这心都要碎了。”说着,便一屁股坐在床边,垂头饮泣起来。年亮富叹一口气,拍着她的肩膀说,“你愁苦,要拿我撒气,那便撒气罢了。只可怜我,也是一肚子愁苦,但我向谁哭去?广东军被姓白的一锅端了,连带着断了我们的活路。你看那抽屉里,先前积攒的存货,是越来越少了。我今天瘾头上来,也不敢大用,就只吸了一点点,可终究是要用完的。这套在我们脖子上的绳索,是一日比一日拉紧了。既如此,我还管别的?怎么痛快,怎么来吧。”绿芙蓉从腋下抽出丝绢手帕来,按拭脸上的泪痕说,“存货快用完了,我不知道吗?可你躲在屋子里抽大烟,又有什么用?难道等到哪一日,东西用完了,就能不犯瘾?瘾头上来,没东西抽,那生不如死的滋味,你也是知道的。”年亮富打个哆嗦,一咬牙道,“我是宁死也不受那种煎熬的。所以你看,鸦片实在是有些用处,以后断了货,实在难受,我把烟土泡一壶水去,仰着脖子一喝,也算是个痛快。你也别受苦楚,和我一道。本来说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这也算我们应了誓言。”绿芙蓉气不打一处来,擂着年亮富,嚷道,“你可真有出息!眼看活不成了,半点法子也不想,倒来教我怎么死!我是瞎了眼才和你合作!”年亮富气也上来了,直着脖子说,“你瞎了眼吗?那倒未必,瞎了眼的是我呀!我原本一个清白的政府官员,怎么就抽上了这万恶的海洛因?如果是寻常的海洛因,有钱可以买到,那也不算什么,但怎么就偏偏是只有广东军能配出来的特殊海洛因?我这条性命,又是送在谁的手上?我一心一意爱你,到头来要死在你手里!”这一番控诉,直戳到绿芙蓉的心上。她竟是一个字也分辨不得。怔了片刻,蓦地大哭起来,“我作的孽,我欠你的!咱们现在就还了这笔账!”冲到梳妆台前,把抽屉猛地一拉。抽屉连着里面装的诸样细巧玩意,摔得满地都是。年亮富见她村妇一般跪坐在地上,只管在狼藉中乱翻一阵,原只是一味冷笑,后来忽见她寻了一把剪刀,拿在手上,脸色才变了,赶紧下床把绿芙蓉拦住问,“干什么?你这是要干什么?”绿芙蓉哭得眼睛也红了,“我对不住你,我拿命还!看你还说什么?”说着,就要把剪刀往身上刺。年亮富赶紧将剪刀夺了,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究竟是年轻美艳,想着往日恩爱,心就软了一半,再又一想,自己困在这海洛因的地狱中,她何曾不是?这种苦楚,两人一道,还有个陪伴。若真把这女子逼死了,剩他孤零零一人,慢慢忍受那存货用尽而死亡的煎熬,岂不是更为苦痛。因此,倒很懊悔自己刚才一番冲动的言语,对绿芙蓉说,“太太,如今这天底下,没有比我们更同病相怜的人。你演的那些戏,总说爱情至上,生死不渝,痴心不改。你看我,不就做到了吗?为了你,我是愿意抽海洛因的。为了你,我也是愿意死的。我这样对你,你还不足吗?我们是一对苦命鸳鸯,何苦闹生分!我家那不争气的婆娘,把好好的一个孩子折腾没了,我是可怜的要绝后的人啊。这大难临头的时候,若你和我生分了,那黄泉路上,就连一个旅伴都没有了!”他越往后说,越是触动情肠,想着自己风风光光的一个海关处长,沦落到这样等死的地步,真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幸。说着说着,终究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既然落了泪,索性就哭出声来。哭声原是压抑着的,后来便也不忍着了,竟是抱着绿芙蓉嚎啕大哭。绿芙蓉先前听他一声“太太”,心肝已是一颤,后来见他这番言辞,又哭得可怜,自己反而不好意思哭了,把拭泪的丝绢手帕递给他,低声说,“擦擦罢。你总得想个办法,难道就只能坐以待毙?”年亮富哽咽着说,“我要能想出办法,我还能躲在屋子里抽大烟?”绿芙蓉说,“我听外头消息,那场大祸里,被杀的广东军里并没有宣怀抿。他要是万幸,逃了一条性命,我们把他找到,那也就能活了。他总知道怎么弄到那些特殊的海洛因。”年亮富说,“还用你来提醒?我是愿意多多的花钱把他找回来,可去哪找呢?托了多少人,一点消息也没有。多半他是死了。妳不知道那些炸药大炮,人碰上了,是尸骨无存的。”绿芙蓉默默了片刻,声音低沉下去,“这么说,等家里的东西抽完,我们是一点活路也没有了?”年亮富颓然点头,又说,“死就死罢。活着也是受人作践。现在别说海关差事,就连一个小办事员,我也是做不成的。处处看人脸色,受别人讥笑,还不如一了百了。我这辈子,是被姓宣的断送了。”绿芙蓉问,“这是怎么忽然冒出来的话?”年亮富恨恨地哼了一声,“自从宣怀风成了海关的红人,我就没自在过一天。若不是他,我怎么会丢了官?白雪岚对付广东军的事,他一定有在其中撺掇。宣怀风是把广东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他们毁了广东军,也就毁了我们的货源,毁了我们的性命。你说,这不是我们做了鬼,也要来找的人吗?”绿芙蓉原本心里有个打算,听年亮富这一说,倒把话咽了回去。正默默地,想着该说些什么,一时又觉得脑子里浆糊似的,四肢也无力,情不自禁打个哈欠。她便知道是瘾头犯了,过去把藏在柜子里的小纸包取出来,打开一看,那关系性命的珍贵白色粉末,拢起来也只有拇指大的一搓,再省着用,也不过挨一天两天的光景罢了。她取了一张锡纸来,用指甲挑起一点,撒在锡纸上。点起火来,正要去烤那锡纸的底下,忽见年亮富凸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锡纸上那点粉末。绿芙蓉犹豫一下,叹了一口气,又将锡纸上的海洛因,倒了一些回纸包里,说,“剩着这些,要是省着点,瘾头来了,你还是能撑两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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