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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只争说他十余岁就出江南,踏天山,交友结仇,曾技高一筹,也曾死里逃生,归去时都付诸一笑中,又是一个海外蓬莱岛天资超绝的传奇。可天资超绝,也要历经艰难才习得一身剑术。自幼的勤练,虚怀书库中禁足七年如困兽的苦修,莫非真已经是一场徒劳一场空了?聂飞鸾伴他在岛上慢行,轻轻道:“义兄的心上人……当真是,陛下?”她本以为乐逾至少会沉默,却听他道:“确实。”聂飞鸾道:“为何,偏偏要是陛下?”宫人中有萧尚醴的耳目,以她的识时务不会说出口,但那位陛下被先帝掷伤额头,留下伤痕,伤痕再美,也已是美玉有瑕。聂飞鸾并不了解情蛊一事,这一问乐逾与萧尚醴都想过,我爱他什么,他又爱我什么?为何天下万兆生民,偏偏是那最不该的一个?因他美色,因他与我有情蛊,还是因密室中那一夜,因宫中舟上那一晚?乐逾道:“所有原因我都想过,却得不出结果。我在锦京三个月,三个月内与他相处的每一时一刻加起来,尚不足二十日。”他们之间的情本就来得荒谬,寥寥数面,不知从何而起,竟能几度越过山海,在梦魂中相会,即使相对时话不投机,满腔恨意。聂飞鸾心中觉得那位陛下年纪虽轻,却心机深沉,手段酷厉,义兄斩断情丝才能脱身,道:“……即使到了如今,义兄还如从前那样,将陛下放在心里吗?”她是真的畏惧那位陛下,不敢问一句“难道义兄就不怨恨”。情与恨是两回事。乐逾停下脚步,步履沉重,她也不动,只望着乐逾。几息光景后,脸颊被一只带伤的手摸了一下,面前高大的男人答道:“情不能自禁,他仍是我心上人。”另一边,勤政殿内,一个宫人打扮的人道:“乐岛主说,陛下……仍是他心上人。”萧尚醴不发一言,情潮涌动。他眸光扫去,垂拱司的人自不敢有什么看法,纵是有,也是觉得他不费吹灰之力,将蓬莱岛主收入掌中,十分可怕。他道:“他还说什么?”那宫人更低地俯首,道:“之后就没有什么了。”萧尚醴念着那句“心上人”,一刹那间悲欣交集,道:“备辇。”那宦官刘寺匆匆吩咐下去,殿外有宫人胆怯问:“备辇……往哪去?”刘寺踹那宫人一脚,不自觉向殿内看一眼,压低道:“蠢货!当然是瀛洲岛!”那宫人跌跌撞撞滚下去传诏。先上辇车,再改凤舟。瀛洲岛远远在目,这几日冰雪消融,水气更大,湖上白雾弥漫。凤舟如庞然大物在雾中穿行,萧尚醴滚烫的情热却在这一路上反复翻腾,寒冷如冰。他还是那人的心上人又如何?他不会再哄他,不会再抱他在怀中,不会再吻他面庞,手掌贴在他背后迫他抬头,额抵着额。萧尚醴心冷下来,刘寺察言观色,早已躬身道:“陛下?”萧尚醴道:“回勤政殿。”这位陛下素来喜怒无常,刘寺小心道:“是!”立即去传命,调转船头。盟鸥馆中宫人遥望圣驾,又见凤舟折返,心中惴惴。乐逾对聂飞鸾道:“回承庆宫去吧,弥弥在等你。”聂飞鸾一双眼睛里有难言之意,乐逾道:“去吧,那位萧陛下这次不会拦你。”聂飞鸾正待转身,突然听得乐逾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想通。”他道:“密室一夜,顾三能知情全因为你,飞鸾,你如何猜到那是静城王?”聂飞鸾道:“义兄背后有两道指甲痕。”她思忆往事,有一点浅笑,却又惆怅,道:“义兄自己一定不曾看过,我却张开手比了一比。若是女子,这双手也未免略大。”萧尚醴还未回勤政殿,就已经有人来报,道是那聂飞鸾向承庆宫去了。萧尚醴握紧辇车扶手,只道这是那人的意思……莫非在这样的小事上我还要再违逆他心意吗?萧尚醴略有倦意,不再看前路,闭眼道:“随她去。”那垂拱司之人道:“遵命!”承庆宫外的人放了聂飞鸾入内,两人相见,才分别两日,却都觉对方憔悴许多,心痛不已。这日傍晚,宫中突然传出走水的消息。宦官刘寺叩首道:“如今火势怎样还未查清,但这宫城上已经有好几处黑烟,恳请陛下移驾到南面稍避!”萧尚醴神色更冷,道:“火势还未查清就已经喧嚣起来?”他道:“烛照司——”不多时无声无息有几条人影入内,萧尚醴道:“戒严宫城,立刻加派人手护卫太后!但这走水的消息,一个字都不可传入仙寿宫,若敢惊扰到母亲礼佛,唯尔等是问!皇后处也需戒备看守住,任何人若要出入,格杀勿论。”一个男人道:“请陛下放心!”萧尚醴走出宫殿,在廊道上遥望空中烟雾,道:“明鉴使——”苏辞已上前一步,跟随在他身后,萧尚醴面容虽美,却显出狠戾之色,道:“随寡人移驾。”楚宫内一片混乱,但两宫之间廊道已被萧尚醴下令隔绝。瀛洲岛上,宫人惊惶不能自主,乐逾独自走上岛边系着的小船,解开绳索,船到湖中,一道红影踏水而来,银红歧头鞋在湖面轻点,如鸿雁点水。船上一沉,却是一阵香气,腻耳娇笑,一口吴言软语,道:“乐岛主,啊呀,你为谁白了头发?”说话时一只酥手轻拈垂下的黑发,手上却缠着赤红长鞭,正是那位“胭脂龙女”。乐逾回敬道:“蔺大美人又是为谁折损了颜色?”她面庞娇美,肌若凝脂,当年清唱吴曲莲歌而来,刀剑无眼,乐逾却偏不忍心伤这大美人一根头发丝,叫她全身而退。不想此时再见,相隔四年,她虽仍是芍药芙蓉似一等一的美人,也难逃世间风霜的侵扰,比起当年已有不如。蔺如侬本自含笑,这时神色顿变,发出一声呼哨,又笑啐道:“乐岛主说话还是那么不好听,好该去死的了。”乐逾被困在宫中,连日来头一次这样痛快,扬声笑道:“大美人想要乐某死,还是活?”她也大笑起来,笑得一手捧腹,百媚横生,嗔怪道:“岛主真是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了!”她道:“当时你我有言在先,若岛主就这么放了我,我不会记你的恩。若是岛主伤我,这仇我是记定了的;可岛主放我离去,所以要是岛主有难时,逢得我心情好,还有那么十分之一的可能救你一救。”乐逾道:“大美人心情好?”蔺如侬竟抱膝坐下,留仙裙底露出缀明珠的鞋头,妩媚一笑,道:“小女子的心里头难受得骇死人了——本来不想救岛主,任你自生自灭好了。可谁知道两三天前,我在流津郡杀人,被割伤了手臂,忽然想起这条手臂当年险些要送给你。一动念,我不知怎么就到了锦京。”她娇声道来,轻巧极了,轻描淡写带过两三日间奔波千里。江湖中乐逾却只看她腰身,戏道:“乐某宁愿闭嘴。害大美人此时出个闪失,乐某万死难赎。”她一怔,又笑出泪来,道:“乐岛主登徒浪子,好毒的眼睛!”她竟是带着身孕来此。有孕三个月,小腹仍平坦,只是腰身无以往纤细。她怀有身孕,头发仍是未嫁女子,散垂两肩,又只身犯险,必然是与岑暮寒彻底决裂了,也难怪她直说心里难受。这两人三四年间几度离散,几番兵刃相向,已是一对闻名江湖的怨偶。若非为一个情字,江湖中兵器无情都不敢伤她,她又是因什么染上风霜。蔺如侬轻声笑道:“这孩子是我与谁的,我不说岛主也该知道。我以往怕杀了他后没有念想,如今怀上他的孩子,就可以放心杀他了。大夫说这孩子十有八九是个女孩,我却不知道怎么起名。当今世上还活着的,与我与他都有过来往,且我看得上眼的人,想来想去只有岛主一个。就请岛主为我的女儿起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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