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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次日她又出门寻找工作了。
&esp;&esp;人可真是灵活的动物,一切底线都能跟随际遇的更迭而改变——譬如她吧,原本还有些挑剔,只想做些体面清闲的笔头工作,可在四处碰壁之后便也渐渐放下了身段,便是辛苦些的工作也愿意做,只要能换到钱,只要……能让她免于沦落到梦中那般可怕的境地。
&esp;&esp;她似乎急于证明那个女人的预言是错的,因此心中已经对工作没有什么要求,可她却仍然低估了一个女人在这个社会中处境的艰难——咖啡厅的侍应,裁缝店的学徒,报社的记者,字画店的账房……不管什么工作都不愿给女人做,好像她是缺胳膊少腿、甚至比不过男人的一根手指头。
&esp;&esp;她很愤懑又很无力,想要分辩却没有机会,心中的迷茫与失落于是更加强烈,幸而几天后在经过迎贵仙茶楼时事情还是出现了转机——一个从黄包车上走下来的陌生女人叫住了她。
&esp;&esp;“你是二爷的妹妹吧?”对方抱着手臂问她,在看到她警惕的眼神后露出了一丝笑,又指着热闹的茶楼跟她解释,“我们曾见过的,就在这里。”
&esp;&esp;白清嘉原本全不记得眼前这位是谁,但一听这句解释就被唤起了几丝记忆,想起当初自己的确随二哥来过这间茶楼一回,那段日子他还荒唐着、为了个唱戏的角儿一掷千金呢。
&esp;&esp;眼前这位未曾上妆的女子便是与他有交情的,白清嘉恍然,与对方点了个头:“你好。”
&esp;&esp;那女子有些慵懒,上下看了白清嘉几眼,招招手说:“白小姐可得空?若没什么事要忙,不如进来跟我一起喝杯茶吧。”
&esp;&esp;这位小角儿姓周,艺名叫凤笙,说来也是个念旧情的人——当初白二少爷曾花过大价钱捧她,一举便让她在上海滩打响了名声,却并未如外界所料的那般糟蹋人;她记着这份恩,如今虽帮不了落魄的白家太多,却多少能给白清嘉一份赚钱的营生。
&esp;&esp;“白小姐可会给人上妆?”周凤笙一边喝茶一边询问,“倘若你不嫌弃,倒可以来我们戏班子做做事,除了上妆之外也就是一些杂活,我帮你跟老陈说说,估摸着一个月能拿十五块大洋。”
&esp;&esp;顿了顿又颇有深意地补充:“自然,做得好是能得赏钱的,多起来没个数。”
&esp;&esp;“赏钱”?
&esp;&esp;白小姐一辈子没受过别人的“赏”,毕竟一直以来最尊贵的人都是她,可如今世殊事异、她也到了不得不低头的时候,难得有份工作肯收女人,虽然一个月十五块大洋连一半的房租都交不起,可她还是心存感激地接受了,并很诚恳地对周凤笙说:“谢谢周小姐。”
&esp;&esp;对方又笑了,一边嗑瓜子一边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小姐,苦出身唱戏的,你说这话要折煞我了。”
&esp;&esp;说完又清苦一笑,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感慨和怅惘,说:“我也是为了偿二爷的情,他啊……”
&esp;&esp;至此只余一声长叹,分明也有几多深情。
&esp;&esp;白清嘉不说话了,心中已然五味杂陈。
&esp;&esp;之后她便进了戏班子。
&esp;&esp;她之前不晓得这个行当的规矩,还以为他们是一直在迎贵仙唱戏的,后来才晓得他们也需四处奔波,倘若别处有人请就要一班人都过去,辛劳得很。
&esp;&esp;过去她没有听戏的习惯,自然也就不熟悉各个行当上妆的门道,进了班子之后只能从头学起;带她的师傅姓孙,是个五十多岁的大胡子,爱喝酒、脾气很糟,不管多复杂的东西都只肯教她一遍,若见她没有学会便要破口大骂,还要去找班主老陈抱怨、不该找个累赘给他做帮工。
&esp;&esp;她也是有脾气的人、还很不服输,人家越说她蠢笨她便越想做出个样子来打对方的脸,于是每回学习都很上心,就算当场没会事后也会去请教那些唱戏唱了多年、多少知道该怎么上妆的角儿,态度再没有往日做小姐的高傲、变得客客气气温温柔柔了。
&esp;&esp;她毕竟有顶好的教养和顶漂亮的皮囊,戏班子里的人也都愿意跟她打交道,尤其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待她特别宽厚,会笑吟吟地帮她解释好几遍,末了还要感慨万千地看着她说一句:“好孩子,你家里的人都去哪儿了?怎么舍得让你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出来做工?”
&esp;&esp;唉。
&esp;&esp;她的父母当然舍不得,所以她并未告诉他们她在戏班子里工作,只说自己要出门跟友人喝咖啡;她父母原本不信的,可后来她装作对兄嫂的争吵十分厌烦、又表现得对如今住的那个房子百般厌弃,一切便有了说服力,显得她像一个一心要远离贫穷的逃兵了。
&esp;&esp;但这些细节显然不必同戏班子里的人说,是以每当别人这么问起她都说:“有什么舍不得?这里多好呀。”
&esp;&esp;已经学会说好听的奉承话了。
&esp;&esp;其实这多少有些违心的,毕竟她在戏班子里可不是只要做上妆这一件事——角儿们换下来的戏服要人洗,上台当间儿要喝的水得有人烧,倘若不巧碰上搬椅子搬桌子的小张师傅不在,她还要替他把唱戏时要用的东西搬到戏台子上去呢。
&esp;&esp;她从没干过这种活,羞辱&esp;“可怜见的,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esp;&esp;一个月后,白清嘉拿到了自己第一个月的工钱——十五大洋。
&esp;&esp;那钱看起来又旧又脏,完全比不上以往几十年她从家里拿到的那些簇新的钱——天晓得鼎盛的白家有多铺张,凡是要过主人家手的东西都恨不得要逐一喷上西洋香水,一口气香上个十年八年才好。
&esp;&esp;……可就是这些斑斑驳驳的钱币让白清嘉感到无比幸福。
&esp;&esp;她从未觉得钱是如此珍贵,是要用日复一日的辛劳来交换的,拿到它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些鼻酸,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
&esp;&esp;戏班子里的人都瞧出了她的喜悦,年长的几位一直带着善意调侃她,恭喜她终于赚到了月钱;只有几个年轻的小戏子对她很轻蔑,其中一个叫明春的还在冷嘲热讽,说:“上不了台面的乡巴佬,难道这辈子没见过钱?几个子儿就满足的人活该受一辈子穷。”
&esp;&esp;这话可真不知深浅,这么说的人恐怕都想象不到被她嘲讽的人曾经过着多么贵不可言的生活;夏虫不可语冰,白清嘉甚至都懒得跟她搭腔,径自和几位和善的长辈说起了话,反而更把明春气得够呛。
&esp;&esp;她对白清嘉的成见也是由来已久了。
&esp;&esp;像她这样的小角儿,倘若不像凤笙那样交了好运遇上一个肯捧自己的贵人,那便要在戏班子里苦哈哈地唱一辈子戏,到老也不温不火没名气,等人老珠黄唱不动了便彻底没了进项。
&esp;&esp;她可不愿意这样,自然得想法子去碰个贵人——这法子可多呢,从台上下来的时候总会时不时碰上台下看戏的递来的条子,邀她这鲜嫩的小戏子到包房里春风一度;她经常会应约而去,赚到的“赏钱”可比规规矩矩唱戏多得多了。
&esp;&esp;可最近这个姓白的狐狸精来了,明明连台都上不了、只偶尔露脸帮忙搬个桌子椅子,却还是勾得下作的男人们趋之若鹜,好几回约她的客人在完事之后都会跟她打听,还让她帮忙给那姓白的带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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