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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刻,沈洛只管朝前走,却没有说话,良久才淡淡回了句:“托康公的福。”
大虎知晓自己说错话,康肃虽解了沈洛镣铐、复了他姓氏,只要出了康肃的地界,沈洛便依然是乱臣贼子之后,大虎一声“恭喜”,其实根本无喜。大虎觉得惭愧,又想说些小时候的趣事缓和些气氛,突然沈洛示意她噤声,拿手指指耳朵:“快听!”
大虎细听竟是微弱的呻吟,她不顾仪态,撩起曲裾的下摆,大步就朝前跑了过去,前方并没有人影,就在大虎以为自己听错了的时候,沈洛压低了手上的火把往地上一照,竟照出一团惨白的物事。
这关头,大虎竟也顾不得害怕,担心曹姽的心情完全占据了上风,她抬手就去掀那团白物,她做的是伺候人的活计,东西捏在手里她就知道是裘衣一类,顿时大喜。再定睛一看,那蜷缩成一团的小小人儿不就是自家公主吗?
她虽然脸色不好,但胸口起伏、体息温热,显然没有大碍。倒是与她靠在一起的大汉,大虎晓得他叫阿揽的,双颊火红、呼吸急促,一看就很凶险。大虎虽见二人相偎的姿势不雅,但绝境之下互相倚靠取暖,也是不得已为之,她并未多想。
“人找到了,让吴爽和刘宝来帮把手吧。”大虎就要拉扯绳索,沈洛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大虎不解,昏暗的火光下她也看不清沈洛尴尬的脸,沈洛只好背过身去道:“我不好过去,你去把公主的衣服整一整。”
大虎闻言大惊,她不及沈洛在黑暗里的目力,这回凑上前去一看,不由白了脸色,这才背对着沈洛露出了深思的表情。裘衣里的曹姽绢制外衣凌乱,中衣残破,里头心衣不见了踪迹,完全遮不住胸前形状。再看那个受了伤的阿揽,似乎伤在腰侧,可能因为条件所限,裹伤处乱糟糟的。大虎再定睛一看,差点“啊哟”叫出声来,她说那裹伤布怎的如此眼熟,敢情竟是自家小公主的鹅黄蝶穿百花心衣呐!
她只得蹲下身,轻手轻脚单手掀开那片心衣,见那伤势委实是重,当下也无可奈克。为了公主的名声着想,她只好将阿揽略敞的外衣带子扎得严实,保证不露端倪。曹姽那边,大虎把裘衣全数盖在她身上,一寸也不让人看见,只剩一把乌鸦鸦的头发露在外面。
大虎吃力地将曹姽抱起,让沈洛一同拖住,到底尴尬地谢了一声:“公主就劳烦沈郎君了。”
那边厢吴爽和刘宝收到了讯号,迅速赶了过来,只是他们看着被大虎及沈洛护在怀里的一团白东西以及被扔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阿揽有些反应不及。
但此时不是追究的时机,他们朝上打了信号,不一会儿众人发力,将他们六人全数提了上去。此时不到三更,距离正午发生的地动未出几个时辰,待在山上仍然十分危险,一行人立刻下山,呼延莫背负阿揽,依然脚下生风一般,倒是累极而晕的曹姽,睡在康肃让出的马匹上,几乎令所有人为之侧目。
康肃虽已命吴爽提前回城准备,以免入城受到公孙泰平的阻挠,不想怕什么来什么,偏就是要命的当口,公孙泰平关了城门。他这回吸取了教训,坐在挑夫抬的竹椅上,外头密密围了一圈的亲兵,免得又被康肃武力欺压,也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双方一时都没有动。
连日来精神紧绷,康肃的忍耐也几乎到了极限,他的手几乎按在自己的刀刃上控制想削了公孙泰平脑袋的冲动,终于语带杀气问道:“城守这又是想做什么?”
公孙泰平见对方不足五十人,己方则逾百人,心里还算有底,但他并不想直接扯破脸,与人硬拼,便顶着一张青紫肿胀的脸,吊着折了的那只腿,滑稽地刁难道:“这襄阳城乃是军机重地,怎容人随意来去。既是康公驰来,本太守便不为难,你带出去多少人,就进城多少人,多一个都不行。”
康肃深深吸了一口气,拔出镇山往地上一掼,神兵映着月光抖落一地寒意,剑身因康肃的大力迸出“嗡嗡”清越之音,镇山一剑因数年太平无事,已与数年未显于人前,如今康肃以神兵相抗,其中肃杀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公孙泰平脸上筋肉抽了两抽,阴冷道:“康肃,你莫要得寸进尺。荆州之地,你我一武一文,权力互不干涉。然你只要妄动兵事,就是超纲法纪所不容,我就地将你拿下,亦是正道。”
康肃抹了抹雪亮胡须,仰天一笑:“公孙老儿,康肃孓然一身,若说亲人,唯有视陛下如子侄。你要动手,老夫奉陪到底。”
见对方软硬不吃、冥顽不灵,公孙泰平数年来在襄阳大权在握,康肃压根儿不理他,本是双方秋毫无犯。此时他觉得自己权威受到对方挑衅,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便对左右道:“给我拿下康肃,我定要参他一本‘擅动兵事,目无陛下,祸乱朝纲’之罪……”
公孙泰平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一抹银光闪过,伴着一记利落的“嗖”声,一支匈奴女子用的堆发骨簪擦过公孙泰平的脸颊,直直插·进他所坐竹椅的椅背上,簪尾还在不住摇动。
☆、
这老儿吓得双股战战,若不是折了一条腿,怕是已经从竹椅上跌下来了。
公孙泰平摸着头脸,就怕已经少了块肉,脸色戚戚然地大叫“是谁?是谁?”周围亲兵也不知这天外一簪从何而来,正乱作一片,在公孙泰平瞎指下更是如没头的苍蝇乱撞。
良久,他们才发现对方队伍里也是一片寂静,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康肃那匹显眼的坐骑,襄阳无人不知的油黑北马上。
那黑马上团着一卷儿粉白的皮裘,在满目的夜色下如一道明亮的光,映着昏黄的火光,倒像一团火焰似的。皮裘兜帽里披散着一把乌油的头发,那骑手似乎不胜其扰,随手拨开了散乱的发丝,那脸蛋粉白的让你分不清哪里是白裘哪里是她的肌肤,她抬手不甚优雅地打了个哈欠,声音模糊但足以让所有人听清:“什么野狗在乱吠,吵了本公主好梦?”
她声音朗润微扬,一口纯正好听的洛阳官话,又恰恰夹了丝吴语的软绵,令得公孙泰平浑身一颤,仿佛置身于都城建业那宽阔无比的朱雀大道上。彼时他这个城守小官入建业,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台城的样子模糊了,女帝高坐御台的模样也模糊了,但是那绮丽正统的洛阳腔却深植在他的记忆里,突然让他记起自己身处建业时的渺小。
曹姽清清楚楚看到公孙泰平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便褪了马绑脚,踢了边上的蔡玖:“去,把本公主的骨簪拿回来!”
蔡玖很配合地做出一副狗腿的谄媚样,可惜去得太急,手上没有麈尾,便借了马鞭充数,悠悠闲闲迈着小步上前,刻意掐了把细嗓门道:“公孙城守,蔡某不过是台城里小小一个黄门令,如今侍奉新安公主座前。您行个好,把公主不慎丢了的簪子还来,小的好回去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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