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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院里乱糟糟的,一片响声!刘汉香围裙一解,赶忙从灶屋里走出来了。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满脸的讶然!院子里,洗脸用的水盆已被踢翻了;鸡们飞到了树上;一只鞋摔在了猪圈的墙头;蛋儿们哭着、喊着、骂着,在地上滚来滚去,你拖着我、我揪着你,一个个泥母猪样,扭成了一团麻花!……刘汉香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片刻,她轻声,叹叹的,也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也不怕人笑话吗?”也就这么一句,只一句,所有的蛋儿们都停住了手。他们躺的躺,坐的坐,歪的歪……一个个大蛤蟆样,仍是忿忿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刘汉香站在院子里,又气又可怜他们。她望着破衣烂衫的蛋儿们,叹了一声,默默地说:“……怪我,这都怪我。是我没把饭做好。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亏了你们了。要是还有气,就来打我吧。”蛋儿们一下子就蔫了。知道亏了理,一个个像勾头大麦似的,谁也不说话。铁蛋臊臊地从地上爬起来,勾着头想往外溜……突然之间,老姑夫从屋檐下蹿出来了!在蛋儿们打架的时候,他塌蒙着眼,一声不吭地在那儿蹲着。这会儿,不知怎的就长了气力,手里掂着一把锈了的老镰,忽一下堵在了院门口,喝道:“狗日的,反了不成?哪个敢动,我裁他狗日的腿!给你嫂认个错!”一时,蛋儿们都哑了,有好大一会儿,谁也不说什么。还是那老五,他最小,脸皮也厚些。他首先开了口,老五带着哭腔说:“嫂,我错了。我,我……再也不吃那么多了。”老四舔着嘴唇,羞羞地说:“嫂,忙到这会儿,你还没吃饭呢。”见老四这样说,狗蛋也跟着说:“嫂,错了。俺错了。”铁蛋不吭,铁蛋勾着头,就那么闷闷地在院门口死站着……刘汉香听了,心里一酸,说:“是我错了。正长身体的时候,吃还是要吃饱。别管了,我会想办法。算了,都上学去吧。”刘汉香的话,就像是大赦,蛋儿们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个灰溜溜地逃出去了。刘汉香仍站在那里,心里却乱麻麻的。按说,到婆家来,她本是有思想准备的。她觉得,只要有那个字垫底,她是不怕吃苦的。可她没有想到的是,突然之间,稀里糊涂的,她就成了一家之“主”了!这一家人的柴米油盐,这一家的吃穿花用,都是要她来考虑的。顿时,仿佛一个天都压在了她的头上,很沉哪!老姑夫怀里抱着那把老镰,袖手站在那里,长长地叹了一声,喃喃地说:“他嫂,让你受屈了。”刘汉香就说:“爹,我没事,你忙去吧。”于是,刘汉香返身回到灶屋,又悄悄地和了一大盆红薯干面,独自一人继续拍饼子。那鏊子火,一会儿凉了,一会儿又过热了,加了柴,又忘了放饼,放上饼,又忘了添火,手要是贴鏊子近一些,“滋”的一下就把手烫了,总是弄得她手忙脚乱的,常常是一眼看不到,就冒起黑烟来了!就这么拍着拍着,她忍不住掉泪了,一脸的泪,吧嗒、吧嗒往鏊子上掉。她就那么哭着、拍着,拍着、哭着……她心里一边委屈着,还一个劲地骂自己,说你真笨哪,你难道连顿饭都做不好吗?谁料,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老五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这孩儿,鼻涕流到了嘴上,满脸的喜色,竟然用表功的语气说:“嫂,有好吃的了!”刘汉香开初没听明白,就笑着说:“这孩儿,鼻子真尖哪!”这时,只见老五把窝在怀里的布衫往外那么一展,像变戏法似的,笑嘻嘻地说:“你看!”——只见怀里边鼓鼓囊囊地包着六块热腾腾的烤红薯!刘汉香看了,脸色慢慢就沉下来,仍轻声问:“小弟,哪儿来的?”几个蛋儿也都把眼逼上去:“偷人家的吧?!”老五忙说:“不是。——小拇指头顶锅排!”这是一句乡间的咒语,也是誓言。可蛋儿们还是不信,又追着问:“说,哪儿弄的?!”老五说:“换的,我用‘上海’换的。”铁蛋喝道:“胡日白,你哪儿就‘上海’了?!看我不锤你!”老五说:“真的,真的。我要诓你——小拇指头顶锅排!”刘汉香摸了摸他的头,说:“小弟,你给我说实话,烤红薯从哪儿弄的?”老五眨了眨眼,数着手指头说:“你看吧,我先是用五张糖纸,玻璃糖纸,‘上海’的,跟小福子换了十二个弹蛋吧。又用十二个弹蛋跟二锤换了一盒‘哈德门’吧。二锤他爹是卖肉的,他家有的是烟。这包烟,我拿给了窑上的老徐,老徐烟瘾大,馋烟。他那儿有一堆红薯,就跟烧窑的老徐换成了烤红薯……”待说完了,众人都怔怔地望着他。谁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人儿,就这么倒腾来倒腾去,把热乎乎的烤红薯倒腾回来了。刘汉香叹了口气,说:“小弟,以后不要这样了,好好上学吧。”老五就说:“嫂,我听你的。”当晚,刘汉香把她拍的一大摞子红薯面饼子全都端出来,放在了锅排上,对蛋儿们说:“吃吧,敞开肚子吃,别饿着了。”这顿晚饭,蛋儿们倒是吃得规矩了,一个个斯斯文文的,你拿过了我才去拿,也不再抢呀夺啦。吃完饭后,一个个又悄悄地溜出去了。老四瓜蛋心细些,见刘汉香没有吃,就悄没声地走进灶房说:“嫂啊,你还没吃哪。”刘汉香看了他一眼,心里一酸,感激地说:“好小弟,我吃过了。”就这么一个“好”,把老四的脸一下子就说红了,飞红。这孩儿,他扭头就跑了。可是,日子长着呢,日子总要一天天过的。刘汉香着实有些发愁了。她想,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就这么,过门没有多少日子,她很快就瘦下来了。那瘦是眼看得见的,先前脸上那晕红,原是瓷瓷亮亮的;这会儿,先先就淡了许多,白还是白,就是苍了些,只衬得眼大。没有油水的日子是很寡的,就那么顿顿红薯馍红薯汤的,涮来涮去,就把肠子涮薄了。刘汉香进门时还是带了些“体己钱”的,可打不住一日日往里贴,没有多久就贴得差不多了。她每每出得门去,就有人说:“汉香,你瘦了。”她就笑着说:“瘦吗?不瘦啊。”可她心里想,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她总得把一个家撑起来才是。无论如何,她必须得把这个家撑起来。她既然来了,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她要让人看看,她刘汉香是可以把一个家撑起来的!种上麦的时候,有一天,刘汉香到村里的小学校去了。她找了校长,校长姓马,原是城里人,当过右派,也曾是她的老师,由于近视,人称“马眼镜”。她说:“马老师,我能来学校代课吗?”马校长透着那缠了腿儿的眼镜贴近了看,说:“汉香?是汉香。你想当民办教师?”刘汉香说:“一月不是有十二块钱吗?”马校长说:“那是,那倒是。”刘汉香说:“我能来吗?”马校长迟疑了片刻,说:“来是能来,高年级正缺人呢。不过,得让你爹说句话。”刘汉香问:“不说不行吗?”马校长愣了一会儿,说:“我头皮老薄呀。还是让支书说句话吧。”刘汉香再没说什么,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出去了。马校长从屋里追出来,喊道:“汉香,别太拗了。让你爹说句话,他总是你爹呀。”走出学校门,刘汉香心里闷闷的。她想,我不能求他,说破大天来,我也不能上门去求他!他已经不认我这个闺女了,我干吗要求他?!可走着走着,她的主意又变了。她觉得她不能再这样任性了,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要支撑一个家呢。再说,村里本就没有几个高中生,她为什么不能当民办教师?这是正当的要求。于是,转念一想,她不由得吞声笑了。就这样,她踅回婆家,用蓝格汗巾兜了三个鸡蛋(那是鸡新下的),气昂昂地到大队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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