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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在边关时已识字,得蒙父亲教导,如今看的旧书上也都有父亲旧日的批注,是以自学亦可。”薛廷之不知道陆锦惜为什么问起这个,只如实地回答了。陆锦惜听了,久久没有说话。书房虽简陋,书也都是旧书,可书上却有薛况的批注。若非他自己拿的主意,谁又敢将这些东西都放到这里来?还“得蒙父亲教导”,这说白了就是“开小灶”!庶子……这一位大将军,待着这庶子,却比嫡子还要亲的。虽薛迟是遗腹子,可屋里是半本旧书没有,想来都在这边。估摸着,有多少,都搬这边来了。陆锦惜指如削葱根,就搭在书页上,不知为什么,感觉出一点寒凉的意味,便慢慢把手移了开来。天又雪怎么想,都会觉得不那么舒服。陆锦惜索性不想了,正巧这会儿临安动作麻利,已经在后头把茶沏好,端了上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青花瓷盏,看着有些粗糙。陆锦惜也没嫌弃,捧在了手里,用它驱了指尖那一股寒意,便琢磨着换了话题:“这几日我病着,琅姐儿却总往你这里跑,也与你说话,想必你们关系近些,她最近没事吧?”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琅姐儿对她不亲近。话问得对模糊,薛廷之却听得很明白,回道:“琅小姐往日来,都是想骑马的。只是大风瞎了左眼,并不合适,便只与我一起照看。月前她开始常打听大风的过往,还多问起大将军的旧事。倒像是……”剩下的话,他似乎不很敢说。陆锦惜撩了眼皮瞧他一眼,却慢慢帮他补上:“像是想她父亲了?”薛廷之顿时微有诧异。薛况久在边关,很少回家,出事时薛明琅的年纪也还小,对父亲该没什么印象。可陆锦惜乃是薛况遗孀,又对过往之事耿耿于怀。他原以为,若被她知道琅姐儿思念亡父,势必勾起她伤心事,所以才犹豫着并未明说。却没想到,她自己说了,还满脸平静。这样的陆锦惜,他不是很能看透。薛廷之正襟危坐,默认了她补的话,又斟酌着言语,生怕冒犯了她:“琅姐儿性子虽烈一些,不过不管识文断字还是议论道理,都很通晓。她年纪还小,只是个耐不住孤独的性子,所以常向廷之这里跑。方才对您不敬,该只是一时小性子上来,并非故意……”“都是虚话了。”陆锦惜摇了摇头,他这话她只听一半,“态度变化,必定事出有因。你不知道,可见这件事她也没告诉你。到底是我这个当娘的有疏忽,得要回头再仔细问问。”手中茶盏的温度已经差不多,她说着,便掀了茶盖起来,准备喝口热茶。可垂眸一看,却是一愣。一盏绿茶。煮茶的水没什么问题,可汤色黄绿中带着几分浑浊,飘在盏中的茶叶,也多是粗大的叶片,边角更有残缺,更不用说还偶尔有沾着残叶的茶梗。略一闻香,实在浅淡。即便以陆锦惜对绿茶和乌龙茶的了解,这会儿竟也分不出手上这盏,到底是什么品类。薛廷之忙带了几分歉意道:“母亲见谅。廷之不爱喝茶,是以屋里没怎么准备。此茶甚是粗糙……”“不过喝茶暖暖,不妨事。”陆锦惜拧着眉,慢慢饮了一口,把温热的茶水含在口中半晌,吞了,舌尖上头便是一片片的涩味儿泛开。这味道,哪里像是给府里公子喝的?她先前在叶氏那边喝的,是好茶之中的好茶,毕竟国公府高门大户,不差那一点半点。可将军府也不是什么破落户。府里每个月的茶钱支出,都有一大笔。陆氏每月给这庶子的份例不减,只会随着薛廷之年纪的年纪增加。这里面,便有一样是茶。西湖龙井。虽不是明前最顶尖的那一批,却也绝不低劣。可薛廷之捧上来的这茶,却着实不敢恭维。略一深想,陆锦惜便猜到问题所在:陆氏吩咐是一回事,她自己问心无愧;可下面人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一个嫡母不管的庶子,大将军在的时候或许还好,可大将军一走,府里便是陆氏说话。一则手里有大笔份例,二则陆氏睁只眼闭只眼不搭理。再多的好东西,等分到薛廷之这里,又能剩下多少?品着舌尖那一言难尽的味道,陆锦惜这心里,也一言难尽起来。她慢慢把盖子盖回去,终于还是没再喝一口,也不提这话茬儿,只对薛廷之道:“你与琅姐儿相处不少,兴许在你这里她还有几分真性情。趁着这会儿还没来人接我,你便与我说说琅姐儿吧。”原来是来问薛明琅的。他听得出,陆锦惜话里并没有要责怪薛明琅的事,态度跟往常相比,似乎也宽容了很多。沉吟片刻,整理了整理思路,薛廷之便说了起来。从薛明琅一般什么时候来,是什么样子,做什么事情,又对什么感兴趣,喜欢什么……种种的种种,一一尽述。陆锦惜听着,对薛明琅便有了个很全的了解。可以说,这是未来才女的苗子。读书写字,格外聪慧,一些短的文章诗词,听过一遍便能背下来,且爱极了读书,前年便有了自己的小书房。也许是从书上读到什么“马作的卢飞快”,她终于因为好奇,悄悄跑来找了薛廷之,那时候倒吓了薛廷之好一跳。这之后,她便常来。陆氏知道,也常因此训她。可孩子的天性,那里关得住?所以一回一回……她会在薛廷之这里翻书看,若有个学问上的疑惑,也总请教他,倒把他当了半个先生。“半个先生”这种话,薛廷之自然没提,可陆锦惜跟着情况也能推出来,心下对他倒有几分改观。“琅姐儿性子娇气一些,也承你担待了。”“廷之不敢,琅小姐知书达理,爱玩些罢了。”薛廷之打量她,只觉得她听得很平静,感觉不出她有恶意来,却也不敢顺着她的话便接了,只先把自己给撇开,又夸了薛明琅一嘴。极会说话,谈吐不俗,很聪明。陆锦惜从头到尾,只觉得薛况亲自教养过的孩子,不管是眼界见识,还是胸襟气魄,竟都不是寻常人可比。她听了他对薛明琅的评价,一时没说话。外头门帘掀开,临安又进来了,这回端了个炭盆,往屋中放下,小心禀道:“小的已去二奶奶院子外头禀过一声,青雀姐姐那边说,请您就在屋里先坐着,别赶着风儿出去,这就来接您。”“个个都把我当个纸扎的人了……”陆锦惜有些无奈,只是也知道原身这身子还禁不起折腾,倒也没起身,只摆了摆手,示意临安退下去。临安于是一躬身,退回了薛廷之身边。屋里炭盆烧着,好歹多了一股热气。只是那炭,也不知哪里来的,烧起来有一股烟呛的味道。陆锦惜没言语,只拿薛明琅的事来问薛廷之,又说了有半刻多,东院那边便来人接了。来的是周五家的。在门外通禀过,她便捧着一领猞猁狲大裘走进来:“给二奶奶请安,给大公子请安。青雀姑娘被您吩咐留在屋里守着哥儿,也不敢擅离,老奴赶巧儿在,便接了这差使,先来接您。”“这便回吧。”话也说得差不多了,陆锦惜从炕上起身,由周五家的给她披上大裘,反对薛廷之道,“大风那匹马,你且先养着吧。即便是牵给琅姐儿,也不急在一时。你也别送了,待在屋里吧,外头冷。”“……是。”这一番话,依旧出乎了薛廷之的意料。他的确是想送出院门的,陆锦惜这一说,他倒不好再走,只站在屋檐下,目送周五家的并三四个小丫鬟簇拥着她走了。临安缩着脖子,把两手揣进袖子里,看得艳羡:“这样多的人,二奶奶也是很大的威风呢。”薛廷之却不说话。天已经很暗了,府里各处都掌了灯。穹顶上压着一片一片的彤云,冷风在院落四周号叫,半点不像是要晴,怕还要下一场雪。他慢慢道:“把大风栓回去吧,今夜天冷,还得多照看着点。”“是。”临安忙答应了一声,又去院子里牵马。薛廷之看了一会儿,便无声地回了书房。书架前的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几张写好的斗方;一只干干净净的白瓷埙搁在右边,梨形,上了釉的表面很平滑,在没上灯的昏暗屋内,显得光泽清冽。案后摆了一把花梨木的椅子,也是唯一的一把。他走过去,坐下了,一手搭在光滑因发旧而光滑的扶手上,一手却抬起来,中指与无名指一道,用力地压着眉心,闭了闭眼。他原本也是想要借着薛明琅那件事,去找陆锦惜。可没想到她自己来了,对人对事的态度,亦是不卑不亢,自有那么一股宽厚大度,从容不迫。这对他来说,原该是件好事。毕竟她越通情达理,他的计划便越少阻力。可一旦想起那目光,沉凝,冷静,温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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