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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杨楝唤了程宁进来,低声问:“查清楚了?”“打了半天,那个医婆只说是徐……”程宁压低声音,却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杨楝沉思片刻,道:“先放了。”“放了?”“对。徐家的人,不放能怎么办?就当……什么也发生过。”程宁疑疑惑惑地应了。杨楝负着手踱了几步,窗下的长案上,一盆碗莲正当花期,莲瓣晶莹如雪,映在明媚日光里隐然浮现出一层五色虹彩。田知惠记得在清宁宫亦见过此花,想必是太后赏赐的名种。杨楝忽然抓起一只砚台,狠狠砸了过去。青花莲碗应声而碎,花瓣碎落,和着清水乱纷纷流了一地。田知惠吓了一跳,却见碧纱橱哗地拉开,林绢绢紧张地叫了一声“殿下”。“吓着你了?没什么事。”杨楝温然笑道,“我晚上还有事情,你先回自己屋里去吧。”她看了看地上的碎瓷深觉不解,但见杨楝有些不耐烦,只得失望地退下了。杨楝转过身对程宁笑着说:“你吩咐下去,若有人提起琴娘子今天为什么挨打,只说是因为这个。”程宁领命而去。田知惠心道这事差不多该了结了,遂笑道:“既是打碎了花碗,跪到这时也该差不多……”杨楝眉头一紧,眼见他狠话又要出口,田知惠连忙改口道:“论理呢,私自出宫确是遮不过的大错儿。不过,琴娘子终归是太年轻,不知道轻重,受了人挑唆。殿下想想从前……咱们不也背着师父溜出去玩儿过……”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杨楝忽然翻了脸,不觉高声道:“出去游玩是一回事,要是私奔呢!”这从哪里说起,田知惠愣住了,寻思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忙连声道:“琴娘子一贯庄重守礼,这怎么可能?殿下是不是听了什么谣言……”这边还没劝完,帘外忽然一阵喧哗,只听程宁大声道:“琴娘子晕过去了。”杨楝连忙往外走,刚到门口却停下来,回头瞪着田知惠。田知惠只得自己出去瞧瞧,看了回来便说:“是真的虚脱了,叫他们抬回去吧?”杨楝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低头出了一回神,忽又冲着田知惠冷笑,“我是再不管她的。你去请你师父来给她看病吧。”杨楝固是疑心琴太微装晕,可琴太微却是听了“私奔”两个字,一时气血上涌不能分辩,急得一头栽倒在地上。众人寻了担架,七手八脚地把她抬走。回到虚白室的床上,才渐渐回复了一些意识。宫女们一个个吓得直掉眼泪,唯有谆谆尚且镇定,指挥众人给她换下血衣,擦洗身子、涂抹疮药,热热地灌了一碗米汤。一时间郑半山也背着药箱赶过来了,把了一回脉,道是并无大碍,只是皮肉吃苦,又受了些惊吓,将养几日就好。琴太微少不得伏在郑半山膝上哀哀地哭了一回,听了许多劝慰的话,被小小地责备了几句,又喝了一盅安神的汤药,终于沉沉地睡过去了。这一梦又不知身在何处。一时间坐在马车里狂奔,竟然真的出了皇城,在驸马府的照壁前下了车,只见黑油大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唤了好几声也无人搭理。她使劲儿拍着黄铜门环,拍得手也麻木了,终于有人来开门。一个凤冠霞帔的中年妇人,依稀像沈夫人的面庞,开口说话,却是根本不认得她。她哀哭着问外祖母可安好,那妇人只说谢家被抄,早已远迁云南,皇帝把这大宅子赏给了他们家。她不信,只往门里探看,果然看见一个穿襕衫的年轻公子背影——不是谢迁又是谁?她急忙叫表哥,不料那人却远远走开了。妇人便骂了起来,一边推她,一边就把门阖上了。她跪倒在门口,哭了不知多久,再不见有人出来,抬头再看时,那对金黄的兽首铜环竟生了厚厚一层绿锈,四周蒿草丛生,门上油漆斑驳。她吓坏了,沿着胡同一路逃开,不知跑了多久,忽又到了一处宽巷,只见满街纸人纸马,白雪漫天。她跟在出殡的队伍后面走了一程,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灵柩。又不知谁告诉他,不是公主薨逝,而是皇帝驾崩,此乃国葬。她听了这个反倒宽下心来,却忘了问是哪个皇帝。一时又不知被人流携到了哪里,走了几步却是一条幽深小巷,巷子尽处有一处僻静院落,院中房舍精洁、草木葱茏,有人满头珠翠在花下伫立,细看时竟是谢远遥。她急忙上去拉着问话,谢远遥却甩开了手,正色道:“我无暇管你,正要私奔去了呢。”她闻言大惊:“遥遥,你已经嫁了人,可不能这样的……”谢远遥粲然一笑:“私奔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就不想吗?”她急出了大汗,拖着她的袖子不放手,一句话也说不出。谢远遥笑嘻嘻的一拉袖子,竟把她拽进了一辆马车里。她捶着车厢的板壁大喊大叫,唯恐真被她带去私奔了。又不知跑了多远,一路烟尘四起,看不清东南西北,一忽儿连谢远遥也不见了。又不知如何便下了车,在野地里乱走,荆棘刮破了裙子,两腿疼痛如烧如燎,几不能行走。忽然身下涨起一汪绵绵绿水,风光静好,潋滟可爱,她顿时悟出这是杭州,是西子湖,自己还是幼年时形状,划着小船去偷湖中的白荷花,父亲还未回家,她可以偷偷地再玩一个时辰。忽然水面掠过一只极美的白鹤,朝她一翅膀扇过来,她跌在及腰深的水里,湖水缭绕双腿,颇为惬意,连伤口的疼痛也消减了七八分。忽觉几尾金鱼钻入了裙下,贴着腿上的皮肤蹿来蹿去,细细舔舐,又舒服又有些难为情。她退了半步,金鱼跟了半步,竟是怎么也躲不开。她躲得心里有些急了,那鱼儿居然轻轻地咬了她一口。她“嗯”了一声,幽幽醒转过来。醒来觉出自己正趴在床上,伤处一片清凉。原来侍儿一根指头蘸了药膏,在她裸露的双股上细细涂抹。这情形实在尴尬,她只得闭了眼,静候她上完药。药香清冽如冰,倒是极熟悉的。当初她被猫儿抓破了手,皇后曾赏赐过小小一盒,还给她惹了好大的麻烦。“谆谆,我渴。”她喃喃道。一只珐琅小碗很快搁在了床头绣墩上。她捉过碗饮了一口,只觉又凉又腥,定睛看时竟是牛乳,又道:“不要这个,要茶水。”换了温热的茶来,埋头一气喝了三碗,终于觉得满足了,这才慢慢支起身子,帐子还未放下,外面一点暖黄的烛火摇摇晃晃,四下暗得如同水底,几只秋虫在窗外低鸣。“什么时候了?”她问。“快三更了。”她疑心自己听差了,回头一看,床尾的帐影中影影绰绰一个颀长的人形——那是再也认不错的。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忽觉遍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她抓起枕边一件物事就砸了过去。他略偏了偏,那物事磕在床柱上飞了出去。“别翻身,药蹭掉了会留疤的。”一听此言,她立刻翻过身来仰面躺着:“我身上留疤,也与你无关。”他摇摇头起身,放好药罐和棉布,打算开口训话,忽又朝她身上溜了一眼。此刻她满面怒容瞪着他像一只奓了毛的猫,倒不想着自己躺在床上只笼了一件藕红绫子主腰,亵裤褪到了踝间,连脐下的一抹春光都叫他看了去。他不觉道:“怎么就与我无关?你这身子都是我的。”这话不提也罢,一旦提起,她只觉得一股酸风穿透胸臆,毕生所受的伤心委屈全都押在了这一刻,一边把薄被胡乱拉到腰间,一边说话就带出了哭声:“你还要说!是我命中劫数逃不得,竟落到你手中。我只恨没能早点死了干净!”“什么死啊活的。”他有些怒了,沉声道,“不过是打了你几下,就怨恨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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