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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我是认识我义母的,因为曾去过她家里偷米吃。她是个富裕人家出身的大家闺秀,早年还曾去过西洋留学,满腹诗书。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房子变卖还了债,一家人不知道搬去哪儿了。
&esp;&esp;“义母走过来,说:‘打三两油。’义父呆呆愣愣的,差点打翻盛油的搪瓷杯。我当时笑得差点滚进河里,义母见他头发打湿成雾茫茫的一片,便将伞移过来替他遮雨。打完了油,义父差点忘了收钱,直到义母走远了,义父还追到石桥上看着她拐进巷子里。
&esp;&esp;“后来每过一段时间义母都会过来打油,义父早早就准备好,把最好的油给她留着,却不敢开口和她说一句话。一直过了两个月,义母才先开口:‘你家的油很好。’义父脸腾一下就红了,嘿嘿笑着也不答话。义母见他那个呆样子,也忍不住笑。我当时才发现,义母每次来,脸上从没有笑脸,周身总是笼着愁绪,那是她风花雪月
&esp;&esp;“义母终究还是慢慢被义父感动,对他和善了很多,也时常关心他的身体。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义母的两个堂兄又上门来闹,要义父拿钱给他们。义父实在没有,他们便捉着义父一顿毒打,又打骂义母,说要把她卖进窑子里去。
&esp;&esp;“那个时候时局动乱,这样的事警局也不管的,义父没法子,只得带着伤四处说好话,好容易筹了点钱才把那两个瘟神打发了。我心里着急愤恨,无奈自己法力低微,做不了什么。
&esp;&esp;“后半年的日子没有人来打扰,总算好过了些了。只是从夏天开始一直到冬天,义父偶尔总是半夜起来出门去,义母问他干什么,他只说是起夜。义母起初不在意,后来渐渐担心他是身体不好,于是悄悄跟出去看,却发现义父在雪地里用木棍划着什么,走近了看才发现,义父竟然是在学写字。歪歪扭扭的,雪地上是三个字:陆文音。
&esp;&esp;“义父被发现了,很不好意思,说:‘我写得实在太丑,不过这个名字本来是很好看的,跟你人一样。’义母把他冻僵的手捂在怀里,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许久才跟义父说:‘我教你写一句话。’她在雪地上写了八个字,义父看不懂,义母念给他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sp;&esp;“这句话义父却是偶尔从戏文里听过的,大男人竟然也眼眶通红。从此以后,他们两个感情好了许多,竟是像新婚夫妻似的。义母手把手教义父识字写字。到后来,义母带来的几本诗集里的诗,义父已经很能念出几首来了。
&esp;&esp;“义母就常常让义父念诗给她听,她说,无论什么诗,义父念起来,虽然很生涩,但是总会让她觉得心里暖暖的。每一次义父念错了字,义母就大声地笑他。大概是义父喜欢义母这样的笑容,所以后来即使能够流畅地读完一整本诗集,也还总是故意念错字。我还记得义母对义父说的话:原来柴米油盐里也有风花雪月。
&esp;&esp;“那几年大概是他们过得最幸福的日子了,虽然日子清贫,但是两个人苦中作乐,都努力过得开开心心的。义父每天卖油回来,就捧着书本看,义母给他做饭吃,笑他是不是还准备去考状元。每次有一些小事,或者是衣服破了,或者是茶碗摔了,义母也总会随口诌出一首诗来。
&esp;&esp;“义父甚至郑重其事地把我这位‘常客’介绍给了义母,从那以后,我便把他们当做义父义母看待。26年的春天,一个军阀带着手下的兵占领了镇子,日子不好过,那些当兵的就时常上街劫掠百姓,无恶不作。
&esp;&esp;“那段日子,人心惶惶,并不比圆国的侵略来得好过。我永远记得那个早上,义母欢欢喜喜送义父出门,因为有个大户人家预定了家里的油,能赚到不少钱。义父还说晚上回来给她买胭脂,打扮好了一起去山上看花,这一次一定要看真花。
&esp;&esp;“哪曾想,中午的时候有邻居急匆匆地跑来,告诉义母,说……义父……义父被人打死了……”
&esp;&esp;老鼠精说到这儿忍不住哽咽,尽管过了将近百年,那时的伤痛却不曾因为时间的消逝而褪去。几个人一边感动于陆文音和沈七之间相濡以沫的爱情,更感动于老鼠精知恩图报的善良和执着。
&esp;&esp;过了好一会儿,老鼠精恢复平静,重新说道:“义母当时正在准备午饭,盛粥的碗跌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粥全撒在她脚上,但她一点也没有感觉,风一样的冲出了门。
&esp;&esp;“我急忙跟过去看,就只看见长街当中,义父血淋淋地躺在地上,脸上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人已经冷了,义母跪在他旁边,偏生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静静地拿帕子给他擦脸,嘴里说:‘晚上我做了玫瑰糕,花是隔壁赵大娘送的,是从她自己地里采的,可新鲜了……’
&esp;&esp;“旁边站着几个兵痞子,对着义母怒目而视,人群里却有人嘤嘤哭着,是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巷子里的阿莲。阿莲一直对义父有好感,义父自己也知道,以前怕拖累她,一直没有答应她,后来和义母结婚了,阿莲也一直对我们家里多有照顾,倒是个很好的姑娘。
&esp;&esp;“我不知道义母到底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在人群里听见有人小声对刚来的人说,兵痞子们要抢阿莲回去,被义父撞见,争吵了几句,那些人竟然……竟然下死手活活把义父打死了!”老鼠精浑身发抖,咬牙切齿,似乎当年的仇恨还在他体内熊熊燃烧。
&esp;&esp;“这些人太可恶了!”穹微也忍不住为他抱不平。
&esp;&esp;老鼠精倒是为着这句话渐渐平复了下来,继续说道:“没多久,警察局的人来了,兵痞子们心虚,想要溜走,却听见义母冷冷地说:‘光天化日之下打死老百姓,你们还想走吗?’
&esp;&esp;“然而那个时候官官相护,警察局的人怎么敢惹军队里的人,那几个兵痞也是看见警察听说了事情经过,面露难色,就越发有底气起来,甚至诬赖我义父,说是他调戏阿莲,被他们撞见,双方发生口角,义父袭击了他们,还想抢他们的枪,他们才一时失手的。
&esp;&esp;“义母站起来,怒指着他们说:‘朗朗乾坤,颠倒黑白,你们也不怕遭报应!这么多双眼睛眼睁睁都看着,红口白牙的你们也敢这样诬陷别人!’
&esp;&esp;“兵痞子们拿着枪威胁义母,指着周围的人恶狠狠问:‘你们看见什么了?是我们调戏她还是他调戏的?’老百姓哪里敢惹他们,一个个闭口不言。义母看向阿莲,指望她能站出来,可是兵痞子把枪朝她一指,她家里人就拉着她不让她说话。那一刻,义母有多绝望,我直到现在还能感觉到,她整个人就像是跟着义父去了似的,眼里没有一点光,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esp;&esp;“可我义母总还是不甘心,把义父带回家去,置办好棺材灵堂,便穿着素服去警察局喊冤。可那些警察收了那些兵的钱,一个个推诿不管事,最后还恐吓我义母,再闹事就把她抓起来。我义母又去求阿莲,甚至给她跪下,可是阿莲的家人也收了钱,又害怕被报复,死活不愿意出来作证。
&esp;&esp;“我义母就这样从春天告到冬天,甚至求了许多以前家里的朋友,都一个个推脱了,有的人甚至拿钱打发她。我多想自己能帮帮她,可却只能看着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不过一年功夫,三十岁不到人,头上都能看见白发了。
&esp;&esp;“那年冬天下了大雪,义母半夜突然一个人跑去义父的坟前,这么久以前,她甚至很少掉眼泪,一心只想为义父讨回公道,可那天晚上,雪下得有多大,她就哭得有多伤心,她扑在坟前,说:‘阿七,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我活得好没意思,可我不能走,我母亲还在,我还想多念你几年。你再给我念首诗啊,再写写我的名字……’
&esp;&esp;江绡琅忍不住眼泪,扑在封元怀里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封元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安慰着。绿萝也悄悄掉下泪来,穹微递过去一块帕子。
&esp;&esp;老鼠精哽咽道:“那天晚上她哭了一夜,大雪几乎将她埋住,可明明是那么白亮亮的世界,为什么人心却都是那么黑。义母终于还是彻底死了心,团圆
&esp;&esp;“她的同学似乎有些恼怒,又很无奈,渐渐地也不大和她来往了。只是家里没了收入,越来越穷。我想了许多法子要帮忙,有一次去别人家里偷来珍珠,悄悄放在义母枕头底下,可是义母是曾经见过世面的,立刻认出来那是假的。只是她不知是我送去的,还只当是义父魂魄回来呢,竟然仔细收起来了。”
&esp;&esp;老鼠精笑着自己的傻气,那段时光虽然艰难,可现在想起来,斯人还在世,自己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对他来说怕也是最美好的日子。
&esp;&esp;“后来我便去偷粮食,一点一点攒着,却没想到又赶上接连阴雨,屋子漏雨,等我发现的时候,粮食早就霉烂了。后来,义母好容易在一户人家找到一份当家教的工作。我心里高兴,偷偷跟过去瞧瞧,没想到被人家发现,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家主人心情因此不好,扣掉了义母大半的工资。但其实我知道,那家主人吝啬得很,女主人总担心义母和自己丈夫有什么,变着法儿地不待见她。
&esp;&esp;“没过多久,义母那两个堂兄又来逼她改嫁,改嫁的对象是一个早就得了花柳病的人,只是彩礼丰厚,那两个人竟然就这么恶毒,把义母往火坑里推。有一天义母出门采买东西,竟被他们打晕了塞进轿子里。直接送去了那个人家里。等我知道之后赶过去的时候,义母已经……一头碰死了。”
&esp;&esp;老鼠精一拳狠狠打在桌子上,眼底泛着冰冷的杀气,说:“我只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下手解决了那两个人。当天晚上,我就摸进他们家里,把他们活活咬死了。”
&esp;&esp;穹微听得一阵脊背发寒,可他们却都无法觉得眼前这个人狠心。那段黑暗岁月里,他们如何挣扎求生,如何看透世态炎凉,如何一次次被伤害、背叛,这些刻骨铭心的伤痛,怎么可能不叫一个人发生改变。
&esp;&esp;“他们把义母随便扔到了山上,也是在那天,我终于修成人形。”老鼠精苦笑道:“你们说,这是不是老天故意捉弄我,等到我终于能够守护她的时候,她却已经不在了。我把她和义父合葬,心想至少他们在地下可以团聚,谁知道……”
&esp;&esp;“唉!天地不仁,大抵如斯。”莲孤子幽幽叹了口气。
&esp;&esp;老鼠精却冷笑一声道:“到底不仁的,是天地,还是人心?”
&esp;&esp;莲孤子一愣,扭头看向江绡琅,江绡琅便道:“应当是人心吧,大约天道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怎么活只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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