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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士族舆马器服,穷极绮丽,更有蓄养家妓之风,且重艺貌,尤以前侍郎顾未明家中为显,其时有家妓百人,器服珍丽,冠于一时。成去非所提谓之色艺绝佳者,正是顾未明事发后遣散的一支。大姓子弟因家中养妓,偶至楼馆,也多为声乐助兴。商贾方乃常客,一面为慰藉在外寂寞之情,一面楼馆中存有不乏因家主失势经买卖而来者,这些女子容貌皆上品,倘换作平日断无染指之机,然时过境迁,遂来问津者可谓趋之若鹜。赵器虽纳罕他猛将问起名娼之事,却仍一一禀清了。
言毕赵器记起上回东堂事了,今上为嘉奖,曾赏大司马美妾五人、上女妓十二人,中女妓三十八人,大司马自然上疏固辞不受,不过此刻大司马提及娼妓,却是第一回,赵器如坠云雾,正满腹疑想,成去非又问:
“风月之地,你可能震得住?”
赵器愣了愣:“大公子说什么?”
成去非眼望东南:“有笔生意需要你去谈,中枢欠俸,情势紧迫,我也是不得已为之,不过虽为不得已,倒未必是坏事,”他从袖管中掏出一份清单,递给赵器,“我已知会蒋北溟的父亲蒋坤,让他联络了如今京畿最富有的两大商户江门和程立,你今晚就在平康馆和他们谈,方显诚意。”
他眼角略略扫过一脸错愕的赵器,微哂道:“怎么,怕女人?”赵器脸微微一红,忙矢口否认,成去非不再管他,继续道:
“记着两点,一把清单上的物什卖出去,上面价钱标得一清二楚,钱粮绢匹都要;二是跟他们谈条件,就说此事如成,京畿的包税分与他两家,至于他们要如何再包与别人经管,无需过问,只有两条,市税要依实况而定,且上交府衙的账目,要另备一份直接给度支部。他们自己的店肆,则可免税三载,埭税也免三载。”
赵器一面聆听,一面低首看那清单,不由倒吸冷气,疑道:“大公子,这一笔不在小数。”清单上除却珊瑚一类珍玩价格高得咋舌,府库所存的寻常器具亦算离谱,赵器看得心虚,便怔怔望向成去非。
“京畿本就冗官,自然冗费,”成去非微皱眉心,“所以才让你和他们谈条件,用不着虚与委蛇,讨价还价,商人重利,告诉他们,中枢断不会让他们做这赔本买卖,这一回做好了,日后盐铁大头,也大可磋商,这一回倘做不好,”他唇角上扬,“让他们自己斟酌。”
建康盐铁之利,向来为世家大族把持,正是商贾求之不得处,大司马此举正可谓威逼之,利诱之,届时江程二人肯定也自有一番进退难决,赵器虽仍存踯躅,却也不得不认同当下唯此举可行,江程二人家业甚丰,茶、酒、丝、帛无所不涉,免去三载杂税,应不是赔本买卖,且建康光桁渡便是二十四处,平日税敛颇重,时人苦之,既也免了那埭税,更是锦上添花,赵器在脑中细细算账,蓦然醒悟到另一层:大公子许亦正趁此机借商贾之手整顿冶铁也未可知,盐铁倘整治有方,于府库自然又是一笔可观收入。
“知道怎么说了么?”成去非问道,赵器盘算这半晌,心中大致有了方向,应道:“小人会循序渐进,软话硬话都让他二人听明白了。”说着露出一分忧虑,“这两人都是人精,就说去岁京畿两灾,两人却能见端知未,预测生财,洪水过后,许多人家房屋尽毁,那江门却早早网罗人力,出城采购大量竹木砖瓦、芦苇椽桷,事后果真借此大发其财,程立则种有数顷柏树,发了笔棺材钱。”赵器说到此,低叹一声,“倘小人把话说尽,这两人还是推脱无力襄助,不肯入榖,小人又该如何?总不好明抢。”
凤凰六年两灾连着东堂乱事,某些顾不上的,成去非事后方知,此刻听赵器娓娓道尽,面无表情道:“我正要说此事,当日他二人敢借国朝大灾囤货居奇,哄抬物价,岂不是一桩大罪?况且他二人家赀甚巨,申报却不实,照大祁律当作何论?”
赵器应声道:“商贾申报家赀不实,照国朝律令,家赀悉数充公,且还要罚戍一载,大公子将他二人家赀查了?”成去非这方又递与他一张清单,“此为其一,其二,今夜摆宴平康馆,你莫要沾酒,随便寻个借口,只需劝他二人尽饮。”
赵器脑中本未能体会大公子所言其二,见成去非冷冷一笑,顿时了悟,忙道:“小人明白了。”不想成去非忽抬眸朝鸡笼山方向望去,压低了声音道:“不让你饮酒,也有为去之的缘故。”赵器听得一黯,眼角竟随即湿润,只得佯装风迷了眼,遮袖按了两下。
两人渐渐走出长干里闹市,成去非翻身上马,扯缰在原地踏了几步,又补充道:“还有,你不妨给这二人指一条明路,就说中书令幼子同先太尉家里人斗富正在兴头,眼下张家稍落下风,缺的便是海中珍贵珊瑚。当然,倘是他能拿出几枚罕有猫眼等物,胜负翻转也只在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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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器会意,暗叹郎主想的如此周全,倘不是因他身份,不宜同商贾坐地起价厮杀,大公子亲身躬行,定要比自己来的见效……马背上的人似识破他心底所思,已启口道:
“届时蒋坤与你一同去,谈正事时他自会避嫌,”成去非略一顿住,“我也会去,就在次间,你打好腹稿,把话想周全些,先回公府取我那幅丹青罢。”赵器心下猛得松爽,知道此事就在这一举,大公子果真重之,却又听他提起《立夏图》,忍不住问道:“大公子那幅画是要赠予他们?”
京畿富商有雅兴的不少,附庸也罢,真爱也罢,却是个费钱的事情,赵器清楚这内里所需正是殷实家底的支撑,但方才成去非一番言辞,一时让他有了错觉。
成去非哼笑:“你倒替我大方?让他二人竞价,这两人生意场上不分伯仲,暗地里彼此较劲,听闻收藏上也不含糊,一句话,谁出的价高就花落谁家。”
赵器不解:“大公子何不画两幅,索性让他二人各出高价便是。”
“物以少者为贵,多者为贱,正因是孤作,方可引人折腰。”成去非轻描淡写解释两句,目光在平康馆方向略略一转就径自驭马往公府去了。
此事早有布置,江程二人自蒋坤处得知大司马心腹家奴欲同他二人议事时,甚是惊诧,大司马清贵权倾庙堂,同可谓身处最轻贱商贾者本毫无缘分可言。然之前蒋北溟之事一出,内情虽不为人知,坊间云蒋北溟因家赀引大司马瞩目而用之,后作弃子却传得毫不含糊,时人最善捕风捉影,江程二人本同蒋北溟也算旧交,却并不知他何时同大司马有了牵扯,不过最终却因此葬送性命,时至今日想起仍是心有余悸,此刻忽闻大司马心腹找上门来,他二人并无半点欢喜可言,反倒千愁万绪,又因拒绝不得,因此更是愁上加愁。
遂事先向蒋坤试探打听,却不料蒋坤因爱子之事,心灰意冷,亦不想再同官府多有往来,也不曾想大司马会遣人突然造访,蒋坤彼时同他二人当下处境并无二致,唯有应下,且这中间存着贺娘子的一层干系,蒋夫人闻说便替夫君拿下主意,仍好好经营此事。
一行人约的是戌时两刻,霞光早散,暮霭已浓,正值月上柳梢头,一地清辉在淮水两岸通明的灯火里顿时逊色许多。成去非同赵器戌时一刻便提前先至,他两人施施然进来后,便有人上前见礼,因事前已打过招呼,来人小心引领,即便如此,上阁楼时,依然有醉酒客人跌撞相碰,赵器唯恐惹成去非不快,慌忙遮挡时发觉他并无愠色,神色如昔,刚略略放心,不意一名倡优不知从何冒出忽软绵绵倒向成去非怀间,露出截雪臂只管勾住他脖颈,痴痴笑道:“何处来的冷面郎君?倒也俊俏,容妾拼了这一生的力气,也要尽您一时之欢可好?”
如此狎邪调情,看得赵器吃不住精神,却见成去非也只是解下女子双臂,淡漠道:“姑娘你醉酒了。”说罢闪身避开那一身滑腻香气,往预先留好的阁间走来。
今晚酒宴摆于明间,成去非于次间安坐,同赵器简单交谈两句,便命他出去相候了。
戌时三刻一到,蒋坤偕江程二人前来,因双方首次晤面,江程二人略有些拘谨,由蒋坤引见,彼此客套一番,方一一入座。蒋坤既已完成所托,遂闲话两句便寻个名头起身告辞,江程二人刚起的一些熟络劲顷刻又散了。
场面既冷,赵器随即吩咐佐酒倡优进内,待佳酿斟满,赵器笑劝两人,两人忙欲回敬,赵器婉言道:“两位定知某的小郎主去岁之事,因我家主人尚在齐衰禁饮,我是下人,当然不能坏规矩。”
江程二人交互看了一眼,江门遂斟酌好言辞,陪笑道:“原是如此,大司马向来法度分明,这也乃礼节所在,是我二人思虑不周,唐突了,还望包涵。”
“客气客气,”赵器笑道,“你我三人虽素未谋面,可二位也是京畿鼎鼎有名的人物,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他虽说的牙酸,却顺溜异常,“想必两位也是爽快人,某也不必拐弯抹角,我几人开门见山可好?”
这两人连连应话不迭,赵器朝那两名妍丽倡优丢了个眼风,两人款款退去,赵器留心程立的双目一直在那两人身上瞟荡,会心一笑,佯装不着意,只又给两人斟满了酒:
“其实今日某是奉主人之命而来,有事欲请两位帮忙。”
此话一出,两人神情倒未见变化,似早在预料。因来前两人已揣摩良久,无事不登三宝殿,江程二人碰了碰目光,江门遂半心半意道:“言重,我等不过商民而已,哪里能帮得上大司马的忙?赵郎如此说,真是折煞我二人了!”一旁程立只管跟着附和不断,赵器打量他二人神情心底一笑,面上却认真道:
“二位实在谦逊,二位家中金玉满堂,富甲一方,江左何人不识?时人口中所称‘建康陶白’者不正是二位?如今,大司马所遇难关,非你二人不能渡也。”
赵器说的越发庄重,这二人也听得越发不安,皆隐约察觉不妙,三街六巷已在传中枢发不出俸禄,时人茶语饭饱后所议者正是此事,不过京官大小加之,数万之众,那大司马总不会想着从他二人这里要强抢钱财发俸?
江门不禁干咳两声,讪笑道:“大司马天纵英才,倘是他都不能破的棘手大事,我二人小小贱商又如何能渡得了大司马,不瞒赵郎说,我二人近日生意受挫,还正等善人来渡啊!”说着望向程立,“你说呢,程兄?”程立立刻摆出一副苦相来,应了两声,赵器听他愈发放低自称,又有末了这一句,心中已明白其意,也不恼,慢条斯理道:“两位别急啊,某的话还未说完,来,再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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