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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长风心中宛若有雷电一闪,蓦然想到当初在金山寺前,张定边曾说过:“我知道,我若收手就能活下去,再活个一百岁也说不定。可那有什么意义?就如这棵树一样,就算活了千年,又有什么意义?”很多人活在世上,只为了这不甘二字。张定边也不例外。汉王这时候,突然说出这种话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等秋长风再想下去,汉王突然道:“皇叔精通曲乐,可知道眼下歌舞演的是哪一出?”汉王突然把话题引到歌舞之上,让众人心情不由得为之一轻。宁王更是舒了口气,笑道:“这应该是南戏的一出《倩女离魂》。这出戏本是起源于唐传奇《离魂记》,宋人改为话本,金人编调,而由元郑光祖参照前人的流传改编而成的。”宁王一说起词曲,又是滔滔不绝,当然也是因为他在其中有着极深的造诣。见汉王不语,宁王终于讪讪不说下去,略带恭维道:“不想汉王在观海竟能找到这种戏班子……”汉王微微一笑道:“本王既然有请皇叔,当然要投皇叔所好才好。这观海戏班子不多,要请到好的并不容易。其实这出戏无论如何编来,本王最欣赏的却是倩女的性情。皇叔,你如何看呢?”秋长风一旁插不上话,也无心说话,一直琢磨着汉王的心意。闻言心道,《倩女离魂》这剧本写的是张倩女和王文举二人指腹为婚,王文举长大应试,途经张家,欲迎娶倩女,张母却嫌王文举功名未就,不许二人成婚。王文举无奈独自入京应试,倩女忧思成疾,卧病在床,魂灵却悠然离体,追赶张文举到京城,相伴多年。之后张文举状元及第,衣锦还乡。故事颇为浪漫凄美,可汉王素来不会无的放矢,突然又提及这出戏,究竟有什么用意?宁王轻咳一声,强笑道:“倩女渴求爱情,大胆冲破礼教观念,倒是个奇女子。能得到最终的美满,也是皆大欢喜。”乐声渐急,舞更炫,这时那场上的舞女就如团盛开的火焰。汉王望着那团火焰,目光中也闪过分奇异。乐声突停,余韵未绝,舞女陡顿,那团火好似沸沸扬扬冲到了帐顶。舞女伏地,如魂去兮。在众人欣赏那舞女惊艳的舞姿,和那舞姿中透露出别有的意味,也惊凛汉王的话外之意时,听汉王又道:“皇叔,你当然知道金龙诀了?”汉王问出这句话时,又尽了一樽酒,醇酒之意凝在红铜般的脸上。宁王脸色立变,心惊肉跳。当初在宁王府时,就是云梦公主有关金龙诀的一句问话后,惊变陡升,宁王虽侥幸未死在当场,但也大病一场。这刻汉王突然问起这话,是否也会有惊变发生?就算秋长风的心头都是一颤。可是,接下来却无任何异样发生。如今,有关金龙诀的事虽还算是个惊天之秘,但却不算密不透风。至少云梦公主知晓了前因后果,云梦公主若知晓了此事,太子那面多半也已知道,汉王就没有理由不知道了。金龙诀可以改命,汉王突然提及金龙诀,难道是感觉命运难揣,因此动起金龙诀的念头?宁王脸色苍白,不见惊变发生,终于回道:“老夫略有所闻。”汉王轻轻地满了樽中酒,凝望着那琥珀一样的酒儿,缓缓道:“那你信金龙诀的神异吗?”宁王许久未语,苦涩道:“这个嘛……老夫未见过。”他答得含糊,谁都不明白他究竟什么意思。汉王却不追问,只是又尽了一樽酒后,淡淡道:“未见过的东西,当然也可能是真的。愚人总喜欢妄自否定,素来只以井底之蛙的眼界来看这大千世界……”宁王尴尬一笑道:“汉王所言……颇有道理。”汉王突然道:“我也没有见过金龙诀,倒信金龙诀可能会有神鬼之能,可我从未想过去寻金龙诀的。”宁王错愕,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汉王从未找过金龙诀?这金龙诀惊天骇地,掀起了无边的风浪,汉王真的从未找过?汉王为何不找?汉王端起了酒樽,那琥珀酒色仿佛刹那落入他那深邃的眸子中:“因为我信,我命由我,而不应该是由这个虚无缥缈的金龙诀来决定!”突然仰脖尽了樽中酒,汉王放声歌道:“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他蓦地纵酒高歌,一洗军帐内靡靡之气,气氛变得慷慨激昂起来。帐中琴师忍不住援琴拨弦,发出铮铮之声助兴,给汉王的歌声中,平添几分金戈之气。雪未停,一时间,帐内兵戈之寒更胜雪冷。众人相顾骇然。因为汉王素来深沉,心思难猜,更是极为克己。汉王虽高高在上,但素来喜怒难形,就算修持多年的苦行僧,汉王只怕也不遑多让。汉王蓦地失态,高歌纵酒,究竟为了什么?听汉王又道:“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他似乎酒喝得多了,有些失态,言语中满是愤愤不平之意。秋长风听了,心中凛然。他知道汉王唱的是唐人高适的一首《燕歌行》。唐人高适极为自负,亦是功名心极强的诗人。不过他也是盛唐诗人中少有做官封侯之人。此人在安史之乱前,怀才不遇,因此那时的诗句中,多是苍凉悲歌,慷慨高扬。汉王并未循诗而念,只是跳跃地念出此诗。前面说的“男儿本自重横行”几句,显然是说汉王自身的雄图大志,不让朱棣。而汉王又说的“身当恩遇恒轻敌”这几句,却似乎映射当年浦子口一战。汉王先说本分,又说倩女,再谈金龙诀,如今又唱起了《燕歌行》,语气愤然,难道说……秋长风心中发冷,可汉王并不稍停,转瞬间又怆然念道:“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他蓦地念完《燕歌行》,放声长笑。那笑声激荡在军帐之中,却带着说不出的苍凉之意,有如荒野孤狼面对风雪迷雾,嚎出满腔的悲愤之意。天寒地冻,人心怜羊,世情如霜,狼心独怆。孟贤不解,秋长风沉吟,宁王惶恐,就连纪纲的眼中都露出了不安之意。这时汉王突然一挥手,将面前桌案的酒樽、金壶尽数扫在了地上,高声道:“暮雪摇落伤怀抱,斗酒浇愁愁难消,我醉欲眠君且去,别离何必趁拂晓?纪纲,告诉圣上,朱高煦就要走了!”纪纲慌忙起身,心中忐忑道:“汉王莫非今晚就走吗?”他虽不太懂汉王说的这些诗词,可隐约听出汉王竟有连夜拔营赶赴南京的意思。汉王惨然笑道:“此刻不走,还等什么?来人,送客。不……本王送你们一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样子竟要送众人出军帐。宁王见状,心情稍松。方才汉王高歌燕赵,他怕汉王狂怒不得志之下,命人砍了他们。这刻见汉王要走,终于表示要遵圣意,忍不住宽心道:“汉王不必相送了。老夫告退。”他实在不想卷入这场太子、汉王的勾心斗角中,不待汉王离开桌案,转身出了军帐。汉王见状,醉笑道:“皇叔何必走得这般匆忙,父皇有杀你之心,本王可从未有过。”众人脸色微变。一直在汉王身侧、有如隐形人的谋士谷雨见状,不由得低声道:“汉王,你醉了。”汉王大笑道:“谁说本王醉了?本王现在最清醒不过,你敢说本王说得不对吗?”谷雨脸色也变,见汉王疯癫欲狂的样子,再不敢多嘴。纪纲、秋长风互望一眼,都见到彼此的不安之意,只想先离开这里再说,不约而同才要拱手告辞,遽然脸色陡变。因为帐外风雪呜咽中,陡然传来了一声惨叫!那好像是宁王发出的惨叫。秋长风听见,心中一凛。他顾不得礼数,身形闪动间,蹿到了帐外。纪纲几乎也同时到了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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