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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其罪七十四·寡断
&esp;&esp;宫里的天空是四角的。日头升上了正顶,恰是宫差换班时分。
&esp;&esp;姜湛忽地睁眼,发觉自己正站在中庆殿前。他眺望着远方宫门,头顶日晒,腹中空空,背心的细汗已濡湿了龙袍的里裳,手足却感到异常冰凉。
&esp;&esp;他茫然地向前走出一步,一时不记得自己何故在此,却隐约感到心中有一股从无尽失落中涌起的渴望。这渴望迫使他的双眼紧紧盯着宫门,就像正等待着什么一样。
&esp;&esp;忽而,那宫门中跑来了人影。一个太监满头大汗地发足狂奔,双手紧紧端着个底纹繁复的木盘子,盘中搁着一封薄薄的信,信上镇着块檀木,正随着太监的狂奔而上下颠簸。
&esp;&esp;“快!快!”
&esp;&esp;姜湛听见耳边传来胡黎的催促,扭头看去,只见他身旁的胡黎抱着拂尘急急跑下石阶,一把从那跑来的太监手中抓出了信,转身小跑到姜湛面前,妥善而恭敬地将信呈上。
&esp;&esp;姜湛拿起那信,只见信封上写着六个风骨劲逸的墨字:“裴钧叩首拜呈。”
&esp;&esp;原来他虚弱地站在这里,是在等裴钧的信。
&esp;&esp;他颤抖着双手揭开信封、取出信纸,心中竟仅仅因为展开信纸的这一动作而情不自禁地欢喜起来。周围气温湿热、空气潮闷,道道宫墙密不透风,汉白玉的栏杆好似铁栅,将他围困在方寸间,可他却似乎在拆开手中信件的这一刻,获取了一丝丝不可称之为自由的自由。
&esp;&esp;这是一分来自裴钧的自由。
&esp;&esp;而他的天下,就是手中的信。
&esp;&esp;他一遍又一遍地读那些信。信中的山川河流让他向往,信中的哀民载道令他恐慌,裴钧沿途的见闻时时引他入胜,时时叫他大笑,可笑着笑着,他却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esp;&esp;胸腔一阵抽痛,他眼前灰暗了一时,待回过神来,已见周遭变成了崇宁殿的内景,雕梁画栋间,数名太医一拥而上,胡黎把信纸从他手中抽走。他极力伸手想要探那信纸,却抓了个空,深吸口气刚要说话,人却已被扶到床榻上,再度咳喘不停。
&esp;&esp;这时他似乎是想起来了——几年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天气不好的时候,就连在外头多走一些都头昏脑涨。早朝已多时不上了,一切的政事都交由裴钧与裴钧信赖的朝臣去权衡,多数时候他只拿个主意,歇下时,便几乎完全活在裴钧书信的世界里。
&esp;&esp;当他为朋党之争和晋王之势感到不安,看到裴钧为他四处游走带来的改革成果,便随同裴钧信中激越的字句一起振奋,一起怀有希望;当他为日渐羸弱的自身和朝中对此的非议而心中抑抑,这偌大皇城中,也唯有裴钧写在信中的江湖传闻和坊间故事能给他抚慰。
&esp;&esp;他每夜将这些信纸压在枕下的那柄短刀旁,如同这些信能像这短刀一样,成为他最贴身的护甲。他在一次次回信中越来越少提及自己的状况,所言字句也越来越苍白,最终面对裴钧字里行间流露着不满的问询,他实在难以再亲笔回复,不由便叫来胡黎代笔,令他只写写朝中近况即可。
&esp;&esp;他不想成为裴钧的负担。他恨极了成为裴钧的负担。
&esp;&esp;可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了。
&esp;&esp;这是元光十八年,北地发了春旱。因驿递通达,朝廷得知迅速,便急调粮食赈灾。拨款之举一直持续到夏季。
&esp;&esp;不知是六月中的哪一天,瑞王入宫,送来些精巧的鼻烟壶和南洋绣扇,说鼻烟壶是供姜湛盛放药丸的,绣扇则是用来去热,待坐下了,便一边共姜湛赏玩,一边作漫不经心道:“哎,皇上,听说如今这裴子羽的变法革新是愈发得力了,正赶上晋王在南地平了叛,眼见着闹事儿的乱民都少了。”
&esp;&esp;姜湛坐在御案后,手中捏着枚鼻烟壶,听言难得露出丝笑来,正要说话,却听瑞王接着又道:
&esp;&esp;“可是……这国税怎就没见着涨呢?”
&esp;&esp;姜湛的笑在脸上一凝,消散下去,片刻才道:“革新不是一日既成的。消弭暴乱已是功劳,裴子羽勤勉,朝中也应宽裕他时日。”
&esp;&esp;瑞王并未察觉姜湛的异样,兀自继续道:“可东南西北万万生民,少了暴乱就该多出税赋,这裴子羽既是不想让咱们勋贵之流再管驿递的烂摊子,总也该如数将封地食邑送进京来吧?可他变了五年的法了,咱几兄弟的食邑也不比过去多呀!若说是变法成了,钱变多了,怎就会瞧不见呢?眼见着这次赈灾也没从国库里匀出多少银子,莫不是……这些银钱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esp;&esp;“放肆!”姜湛怒斥打断他,脱手就将鼻烟壶向他脚下砸去。
&esp;&esp;瑞王吓得一跳,抬眼见姜湛把他送来鼻烟壶和扇子全数扫落在地上,忙忙心疼地拾拣起来。
&esp;&esp;姜湛看着此景更是来气,指着他鼻子骂他:“瑞王,你空口无凭污蔑朝中重臣,可知这该当何罪?你无能做事,在京中享着乐子,还怪做事的人没给够你银子?朕是皇上,朕都不打国库的主意,你区区挂着个亲王的名头,又凭什么要来过问?难道是连这名头都不想要了?”
&esp;&esp;瑞王本是由母家蔡氏指使来给姜湛吹耳旁风的,未料竟引姜湛勃然大怒,赶忙跪地告饶:“臣口无遮拦!臣有罪!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esp;&esp;姜湛起身将他呵斥出去,瑞王狼狈万分地走了。可眼看着瑞王哆哆嗦嗦抱着那些杂乱的贡物走出宫门,姜湛心底那些卑劣不安的种子却一点点地开始发芽。
&esp;&esp;他闭目摇头,告诫自己:瑞王是代蔡氏来挑拨离间的,万万不能中了这奸计。然而,昼夜闭目间,他却还是逃避不了内心那个阴暗自私的自己。
&esp;&esp;他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阴恻恻地说:“瑞王虽是无能,虽是倚靠蔡家,却也是皇亲,是你的哥哥,他和你利害相栖啊,可裴钧呢?谁不想一人独揽天下大权?谁不想取代你这个病秧子?裴钧说他爱你、帮你、护着你,你就真的信了吗?当年帝后与你血浓于水,依然可以那般冷落戕害你,裴钧与你没有半分血缘,他又凭什么奋不顾身帮你?如果瑞王所言都是真的,那这朝中天下,裴钧才该是最危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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