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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佯佯踱在来时路上,也不知花了多长时间,回到客栈正是日暮时分。店里伙计开始上灯,檐下红红绿绿一簇接着一簇。今天是年三十,店里客房没有一间腾出来,都是做买卖的外乡客,不能回家过年,老板每桌送一碗烟笋焖豆腐,算给大伙儿加菜。
&esp;&esp;进门的时候厅房里很热闹,大伙儿都抱拳道新禧。弘策护着定宜回房,在走廊上遇见了恭候多时的七爷。七爷本来气不打一处来,抱怨这样厚此薄彼,还怎么愉快公平地竞争?远远瞧他们来了,想痛快呲达几句,眼稍一瞥看见小树,顿时大为惊讶。叼在嘴上的番薯干儿都掉啦,手停在半空中,指着她“啊”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esp;&esp;☆、
&esp;&esp;她换上女装,的确惊坏了不少人。以前说沐小树和他们不一样,大家都没见过她本来模样,见天儿长袍马褂的,没谁当她是个女的。现在盘起了头发穿上褃袄,往那儿一站,多好的姑娘呀,屁股是屁股腰是腰。她不是那种碰一下就倒的娇小姐,柔美里夹带飒爽英姿,胜就胜在那份侠气。看遍了天下花儿,还是这朵叫人心折。
&esp;&esp;七爷喃喃说不像话,定宜料着他要发难了,也做好了准备。可是没有,他走过来,在她肩头的水貂皮上摸了一把,“不要我带着,偏让十二爷破费,这孩子——真是个胳膊肘往里拐的好孩子,给爷省钱了!就是头上空着啊,你十二爷没给你买头面?那正好,我上回给你的簪子呢?配这身衣服正合适,戴上让你十二爷掌掌眼。”
&esp;&esp;定宜讪讪道:“那簪子不在我身上,上回让您收回去您偏不,搁在我那儿也是闲置。”她掰开两个手指头一比,“那么老大的掐丝花儿,那么老长的垂挂……”
&esp;&esp;她话没说完,七爷把头上的玉簪子拔下来,照准了往她发髻上一插,得意道:“不爱那些叮铃当啷的玩意儿就用我这个,我这是上好的血玉,算孤品吧,当初的匠人都死了,反正是寻不见
&esp;&esp;定宜看见他,其实相距已经不远,她放声喊,来不及了,他听不见,慌张的模样让人心酸。以前他是养尊处优的,万事缓着来,何尝有过这样的经历。如今心上有人,惶骇和不安表露无遗,她只是觉得他可怜,眼泪便滔滔流了下来。
&esp;&esp;她走不过去,满世界的混乱,被人束缚住双手拖着往前。她回头看,那人顶着一张花红柳绿的脸,分辨不清五官,唯有眉峰那颗痣像个铁锤,狠狠砸在她心上。
&esp;&esp;她惊觉,没等她开口,他上来捂住她的嘴,“别喊,我有话和你说。”
&esp;&esp;什么话,无非是落进人口贩子手里了。队伍继续前行,她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十二爷淹没在人海。
&esp;&esp;一去二三里,他们从队伍里脱离出来,荒草野地中有人接应,上了马车一路狂奔,不知道去往何方。既然落进他们手里就没那么容易逃脱,她使劲遥撼门窗,都是做死的,她意识到无法自救,颓然瘫倒下来。
&esp;&esp;这么命苦,自小家破人亡,所幸遇见十二爷,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把她捧在手掌心,还好有他。可是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就落进人伢子手里,难道这辈子真有吃不完的苦了么?她不甘心,用力拍打窗户,“岳爷,有话好说,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esp;&esp;外面没有回应,只听见马蹄疾驰,还有呼呼的风声。
&esp;&esp;她犹不死心,换了个语气打商量:“你要什么?要钱么?你把我送回去,我就说是你救了我,金爷答谢你,绝不会比卖了我的佣金少。岳爷您日行一善,咱们爷还和你谈买卖呢,你这么干忒不仗义了。”
&esp;&esp;依旧是石沉大海,连一点波澜都激不起来,她知道完了,人家是打定主意的。这么一大群秧歌队席卷而来,即便十二爷周围有安排,她是给挟带走的,外围的人不能察觉。
&esp;&esp;好话说尽依然是无用功,她靠着围子叹气,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既然过去十几年能顺利活下来,这次也一定可以化险为夷的。何况还有十二爷,他发现她不见了自然打发人寻她,不管他们走了十里二十里,只要还在大英地界上,终会找到的。
&esp;&esp;她浑浑噩噩躺倒下来,半是惊慌半是冷。使劲抱了胳膊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这当口得镇定,她得想想怎么应对。也没容她多琢磨,地方到了,外面的人打开车门把她拖出来,推进了一间屋子里。
&esp;&esp;和她设想的不一样,原以为会是个挤满奴隶的窝棚,四周围都是腌臜的恶臭,然而没有,这是个单间儿,瓦片房,简单几样摆设,有桌子有凳。她环顾一圈,屋里没人,两盏丧烛高照着,香炉里香烟袅袅,缭绕满室。
&esp;&esp;她有些摸不着头脑,神龛里供着牌位,心里浮起一种玄妙的感觉。莫非绑了人还得拜祖宗磕头?这是什么规矩?可是很奇异,心里安定下来,并不觉得可怕。
&esp;&esp;她走过去,打眼一扫,前后四块牌儿。一块一块挨着看,上头写着显考温公讳禄之神位、显妣温母周氏之神位,还有汝良、汝恭的,因为没有成家呀,抬头都是兄。她如遭电击,千想万想没有想到迎接她的是这种境况。她跪着爬过去,把四个神位搂在怀里,一遍遍抚摩,喃喃念着爹娘兄长,真是伤心到极处了,脑子钝钝痛起来。
&esp;&esp;她从温家出来后压根儿没有机会给他们立牌位,因为自己四处讨生活,身份要掩住了不让人发现,每每逢着清明冬至去坟头上香除草,这个时候才能给父母捎点儿高钱元宝。她常不敢想,自己其实很不孝,别人祭祖上供,她什么都没有,爹娘在阴司里会不会怨怪她。现在看见了,心底里那根弦被触动了,她把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泣不成声。
&esp;&esp;背后有人上来,轻轻把手覆在她肩头。仿佛穿越了千百年的沧桑,低声唤她“小枣儿”。小枣儿是她的乳名,她母亲说大名出厅堂,要叫得响亮。小名儿呢,叫得微贱些,贱名好养活。
&esp;&esp;她惶然回过头来,怔怔盯着来人,那张洗净了油彩的脸和记忆中的重合,难怪初见时莫名熟悉,原来岳坤都就是汝俭。
&esp;&esp;她往前挪了两步,“你是三哥吗?是温汝俭吗?”
&esp;&esp;他眼里含着泪,颤声说是,“我是三哥,我从长白山逃出来,哥儿三个只剩下我,流落到这里。”
&esp;&esp;她扑上去,扑进哥哥怀里。阔别十二年,无数次憧憬过重逢的场面,以为有无数的唏嘘,无数的感慨,其实那些都是题外话,为今只有难以言表的伤痛,痛得撕心裂肺,即刻死了也不过如此。
&esp;&esp;兄妹俩抱头痛哭,多少的思念都倾注在抽泣里。总算合家团圆了,只不过死了四个余下两个,完整也不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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