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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娘,大爷,能给俺找个吃饭的地方吗?”她说这话的时候,呼天成正在门外蹲着吸烟呢。听了这话,呼天成把烟拧了,站起身来,就找孙布袋去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会给他带来终生的悔恨。那时天已是半晌了,孙布袋才刚刚起来,他披着一件老袄,鞋都没顾上穿,光着两只大片子脚,正袖手缩脖地“谷堆”在床前的地上。这真是个懒人哪!他竟然在床前头挖了一个有两砖宽的小火窑儿,他正蹲在火窑儿旁烧红薯吃呢。他烧的是烟秆,只见屋里边狼烟滚滚,呛得他大声咳嗽着……呼天成进门就把那火窑给踢了,说:“狗日的,你看看你这个家,狗窝都不如!”孙布袋一看进来的是呼天成,就说:“我又没个媳妇,你给我找的媳妇哪?”呼天成笑了,说:“媳妇给你找着了。”孙布袋说:“真的?不是诓我吧?”呼天成脸一沉,说:“我说一句算一句。”孙布袋“噌”一下蹿起来,说:“找着了?!”呼天成说:“去吧,把人弄回来,好好待人家。”孙布袋激动地在屋子里蹿来走去,不停地搓着两只手说:“哪村的,在哪儿,人在哪儿哩?!”呼天成说:“外乡的,我给你拾了个女人,去把她背回来吧。”孙布袋抬腿就往门外走,走得急了些,“咚”一下撞在了门框上,头上撞了个大包!他揉了揉脑门子,窸窸窣窣地蹿出去了。不久,却又折了回来,说:“弄了半天是个瘫子?我可不要瘫子。”呼天成脸一紧,说:“你真不要?”孙布袋张了张嘴,不再说什么了。他想媳妇想得太久了,人都快要想疯了,就是瘫子他也想要……他嘟嘟囔囔地说:“让我看看,我先看看再说。”呼天成接着说:“谁说是瘫子了?你狗日的还不要,人家愿不愿跟你还难说呢。”孙布袋小声说:“不是瘫子,咋还让我背……”呼天成说:“那是饿的。有三天饱饭就养过来了。”这么一说,孙布袋就半信半疑地去了。谁知,第二天,孙布袋又袖着手找呼天成来了。他说:“不中哇。人太瘦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还发着烧呢,烧得跟火炭儿样,怕是养不活。”呼天成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孙布袋嘟哝着说:“我就那点口粮……你看,我也没动她,真没动她,骗你是孙子。一动她就……人咋跟琉璃格巴儿似的,摸都不敢摸。夜里还一惊一乍地叫,吓人着呢。”呼天成说:“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说句话。”孙布袋连声说:“要,要。我要。”呼天成“哼”了一声,说:“要就好好待人家。她是冻的,让她好好养养,养过来我给你开个信,正正当当把事办了。”孙布袋小声说道:“就我那点口粮……她要是死了呢?死了,不能算吧?”呼天成说:“滚!滚出去吧。”孙布袋“出溜”一下蹿到院里去了,说:“你看,我把脸都卖了,我把脸都卖了呀……”往下,他看了看呼天成的脸色,不敢继续说了。后来,天半晌的时候,呼天成突然到孙布袋家去了。他去的时候,身后跟着老保管玉坤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凤姑。老保管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装有半车红薯,那红薯是刚从窖里起出来的,红薯上还放着半布袋小米。呼天成并没有进屋,他就站在院子里,对孙布袋说:“你听好,这是三百斤红薯、五十斤小米子,算是你借的。给她好好补补。病哪,让凤姑给她看看,打打针……对了,队里再给你置一床被褥,好好过光景吧。”孙布袋眨了眨眼,竟“扑通”一声跪下了。他转着圈四下作揖说:“天成哇,我服你了。我真服了!”几天后,当孙布袋走出来的时候,有人就问他:“布袋,你那媳妇咋样?”孙布袋笑嘻嘻地说:“没法说,没法说。原先黄蜡蜡的,不成个样儿,谁知粮食一喂,喂出个画儿!”村人们说:“看你美的?咋就没法说呢?”孙布袋咂着舌说:“咂咂,白呀,老白呀!”有人好奇地问:“咋白?”孙布袋说:“你不知道有多白,跟细粉样!”有人逗他说:“啥细粉,红薯粉吧?”孙布袋比划着说:“真的。真的!诓你是孙子,比细粉还白。”有人说:“比细粉还白?那是啥?”孙布袋得意扬扬地说:“啥?——多遍面!”人们哄地笑了。孙布袋红着脸说:“不信吧?说起来叫人没法信……”说着,嘿嘿笑着走去了。又过了几天,孙布袋再出门时,就见他身上穿的衣服周正些了,那些烂的地方,该补的补了,该缝的缝了;脸显然是用水洗过,像换了个人似的,看上去精神多了。一个多年不洗脸的人,竟然洗脸了?!村里人诧异地望着他,吃惊地说:“布袋,脸也洗了?!”孙布袋乐呵呵地吹嘘说:“嗯,嗯。洗个脸算啥。不光洗脸,还天天洗屁股哪!”有人说:“吹吧。东拐的牛都叫你吹死了。”他说:“真的。真的。人家南边人讲究,天天洗屁股,不洗还不让上床。”有人就说:“是你给她洗呢,还是她给你洗?”人们又笑了。孙布袋红着脸说:“没法说。真的,没法说……”此后,在一段时间里,村里人都想看看那“多遍面”到底长得啥样。于是,村人们开始寻找各种借口,或是借簸箕了,或是找套绳啦……纷纷跑到孙布袋家去瞧那女子。凡是见过那“信阳女子”的(这时,村人们已知道南方信阳那边闹了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她就是从南边跑过来的,于是都叫她“信阳女子”),都说可惜,太可惜了,这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啊!尤其是那些汉子们,开初怎么也不信。说长得好也就罢了。要说白,都是个人,能会有多白哪?!胖妞不白吗?凤姑不白吗?还能咋个白呢?然而,当他们瞧过之后,却一个个被那鲜艳镇住了!那是怎样的白呀,那白,生生是水磨磨出来的,是细细发发的白,嫩嫩乎乎的白,那白能生出瓷花花的光来!在平原上,人们从未见过这么细发的女人,那是水土的劲呀!这白,是南方的水润出来的,怕只有在南方才能漂出这样的白来。这真叫白里透红哇!那红呢,又是一丝一丝的洇出来的血色,血色天然地洇在那嫩白上,绷出一脉一脉的鲜活,就像是绽放的花一样!那眉儿眼儿就更不用说了,全是好水滋养出来的,真湿润哪!哎哟哟,简直不敢看,看了叫人想疯!真是个“多遍面”哪!过后,人们又说:孙布袋算个什么东西呢?竟然有如此的艳福?!于是,村里人又都愤愤不平,说是人家天成把人救了,天成是大恩人!倒让孙布袋这赖孙捡了个便宜?!这话传着、传着,就传到那“信阳女子”耳朵里去了……然而,却独有呼天成没有去看那女子。当传说纷纷扬扬的时候,他只是笑笑而已。春上,那女子从家里走出来时,就吸了一村人的目光。汉子们特别爱听她说话,她的南方口音就像是棉花糖捏的,糯米面泡的,甜甜的、软软的、呢呢的。和村里的妇女们一块上地干活时,也常有汉子想点子跑到女人群里借什么,目的也就是为了看看她。可呼天成却从未和她照过面。也不知为什么,越是有人说她,呼天成越是不见她。他是支书,要见她的机会很多,可他就是不见。有一次,村里开会时,那女子也去了。就见大槐树下的石磙上高高地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不高,却有一股子英气。她有点好奇地问:“这是谁呀?”就有女人嘁嘁喳喳地说:“呀呀,你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呢?!她就是咱的支书哇,就是他把你救了。他可是你的恩人哪!”她喃喃地说:“他……这么年轻?”女人们说:“别看他年轻,本事大着哪,一村人都服他。”她听了,又偷眼往上看了看,再不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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