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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邈却是纯粹友情的喜悦:“英台兄,吴郡一别,弟甚是想念。”与陈操之急急下楼相迎去了。谢玄听了徐邈的话,苦笑着摇头,没有跟着下去,居高临下看着阿姊谢道韫,问:“阿兄,船到钱唐了吗,我们何时动身?”谢道韫也昂首看着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眼神带着戏谑和孤傲,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说道:“三艘大船俱泊在枫林渡口,我已禀知三叔母,我们明日再启程。”谢玄惊问:“阿——兄要在陈家坞歇夜?”谢道韫不理睬弟弟谢玄,神色一肃,恭恭敬敬作揖道:“上虞祝英台,拜见陈伯母。”陈母李氏由小婵和英姑搀着出现在二楼楼廊上,两个祝郎君,陈母李氏更喜欢这个做兄长的祝郎君,觉得更亲近,热情招呼道:“祝郎君,怎么未随令弟一道来,老妇可惦记着你呢。”谢道韫眉毛蹙起,她上次来是端午节前,距今不到五个月,陈母李氏就明显衰老了许多,脸有些浮肿,白发干枯无光泽,虽然慈祥的笑容依旧,但看上去总给人哀婉苍凉之感——陈操之与徐邈来到楼下,作揖见礼,谢道韫与陈操之相互打量,都觉得对方清瘦了一些,陈操之的身量更高了,比身高七尺一寸的谢道韫约高出近三寸,真如玉树临风,风采照人。顾恺之方才忙于作画,这时出来站在谢玄身边朝下拱手道:“晋陵顾恺之,见过英台兄。”在吴郡时,谢道韫就多次听陈操之、徐邈、刘尚值说起这个顾恺之,这次陈操之派来震送信到东山,也说了顾恺之到来之事,拱手道:“久仰三绝顾公子的大名,幸会幸会。”顾恺之喜道:“英台兄也知我三绝之名,哈哈,是听子重说的吧。”谢道韫随陈操之上到二楼拜见陈母李氏,说明日便要举家迁往建康,以后回上虞的日子少了。陈母李氏惋惜道:“我家六丑朋友不多,同县的只有刘尚值刘郎君,还有丁氏的郎君,顾郎君与徐郎君明年要远赴荆州,以后相见也难,只有祝氏两位郎君近一些,没想到祝郎君也要去建康,我家丑儿孤单了。”谢道韫含笑看了陈操之一眼,说道:“陈伯母放心,子重如今才名远扬,连栖光寺的支愍度大师都对子重甚是赞赏,高隐戴安道先生也亲来陈家坞听子重的曲子,以后陈家坞车马喧腾、门庭若市,陈伯母要嫌嘈杂了。”陈母李氏欢喜道:“老妇爱热闹,就怕冷清。”这时正是午饭时间,谢道韫与陈操之等人共进午餐,每人面前一条小案,一个长方木制食盘,肉蔬米饭若干。谢玄觑空问谢道韫:“阿姊,三叔母真的同意你在陈家坞歇夜?”谢道韫瞪眼道:“这有什么不同意的,你都在这里好几夜了,我歇一夜何妨!”谢玄无语了,他几个叔父还有从兄弟姐妹,都说道韫像三叔父(谢安)之妻刘氏,不拘俗礼、特立独行,三叔母刘氏是大名士沛国刘惔之妹,也很有名士风范,三叔父颇有些惧内,不敢纳妾,诸子侄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讽之,三叔母刘氏因问:“此诗何人所作耶?”答曰:“周公。”三叔母道:“周公男子尔,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也。”众子侄绝倒,谢安亦不言纳妾之事,所谓携姬游东山,也只是丝竹歌舞而已——谢玄心道:“诸子侄后辈,三叔母最爱阿姊谢道韫,上回赴吴郡游学,若不是三叔母支持,阿姊也去不成,所以说阿姊说三叔母同意她在陈家坞歇夜应该不是虚言。”用罢午饭,谢道韫随陈操之入书房坐定,谢道韫说道:“我原以为子重会去建康,但今日见了陈伯母,就知道子重是不会去了。”谢道韫是知心人啊,陈操之既感动又忧虑,说道:“英台兄看出我母亲衰老了许多是吗,我常在母亲左右,感觉倒不是很明显。”谢道韫赶紧道:“陈伯母精神气色都还好啊,我是说子重孝顺母亲,不肯远行的。”顾恺之、徐邈都已知道陈操之为了母亲放弃去建康参加十八州大中正考核入士籍的大好机会,虽然为好友惋惜,但都赞赏陈操之,对陈操之的品行由衷敬佩。谢道韫提议众人一起登九曜山,这秋末冬初的九曜山又与谢道韫上回见到的盛夏时节大不一样,因对陈操之道:“九曜山的深邃秀美也如某些人,以为已经了解了他、一览无余了,但再次见到,还是让人眼前一亮,有惊喜和新鲜——”陈操之微笑道:“英台兄这是自夸呢。”谢道韫道:“是说你。”眼睛不看陈操之,望着别处。众人立在九曜山顶峰,天清气朗,远处的西湖似乎浩渺了许多,远水接天,山如螺髻。谢道韫与陈操之、顾恺之相约各画一幅钱唐山水长卷,顾恺之道:“没有数月时间画不好,我明年就要去荆州,画好了你们也看不到。”谢道韫道:“画好了就行,不信没有再相逢的机会。”……夜里陈操之为母吹曲时,谢道韫也到陈母李氏房中,静静地看陈操之吹箫的样子,雁鱼灯光影明暗,陈操之面部轮廓线条完美,微微嘬起的嘴唇凑在洞箫吹口上,面部表情与姿势凝固成静美的雕塑——谢道韫看得入迷、听得沉醉,待陈操之吹罢,便对陈母李氏道:“陈伯母,晚辈要求你老人家一件事——”陈母李氏笑道:“祝郎君有什么事尽管说,老妇无人不允。”谢道韫道:“晚辈明日一早便要离开这里,但心里还是很与子重多聚一会,所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晚辈想与子重作长夜之谈,请陈伯母准许。”陈母李氏看了儿子一眼,微笑道:“本来老妇是不许他熬夜的,祝郎君难得来,明日又要远行,更不知何日再能相见,老妇就准了,今夜我儿就是祝郎君的了,奉陪到底。”陈母李氏这无心之语让谢道韫脸一红,幸好粉敷得厚,又是在灯下,不然的话一边的小婵都要看出这个祝郎君神情有异了。顾恺之听说今夜要彻夜清谈、吟诗、围棋,大喜,这些日子他都是与陈操之一般作息,精神养得很足,钱唐山水也让他吟得几十首新诗,急欲吟咏,顾恺之诗才敏捷,喜口占,却从不把诗记录在纸上,他的诗全保存在脑子里,好在他经常有彻夜吟诗的机会,等于温习一遍,不至于忘记。徐邈也是兴致盎然,这些日子他也常与陈操之辩难,但总找不到当日狮子山下草堂与祝氏兄弟辩难的那种针锋相对、被逼得面红耳赤的感觉,心思要逼,每次徐邈受逼之后,回去苦读、苦思,对先前所辩之题理解就透彻了。今夜辩难依旧是徐邈和陈操之为一方,谢道韫与谢玄为另一方,顾恺之是听客,辩题是《老子》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这个辩题徐邈曾用来考过刘尚值,当时是陈操之代答的,而今夜的辩难则要深入得多。徐邈首先引用《吕氏春秋》来立论:“——圣人相谕不待言,有先言言者也,故胜书能以不言说,周公旦能以不言听,至言无言,至为无为。”谢道韫心思敏捷,立即道:“非也,吕不韦之‘不言’乃是可言而不必言、老子之‘不言’乃欲言而不能言,一则无须乎有言、一则不可得而言,此中差异明显。”数月不见,这个祝英台思致愈发敏锐了,一下子就辩析出其中微小的差异,徐邈一开场就落了下风,眼望陈操之,让陈操之顶上,他先思索一会。陈操之便引用《庄子》的“知北游”、“徐无鬼”来支持徐邈之论,谢道韫与谢玄引经据典反驳,双方辩论甚是激烈,妙语如珠,一边的顾恺之听得眉飞色舞,如此高水平的辩难,即便大司徒司马昱府上也是难得一见的吧,辩难要有势均力敌的对手,不然的话一方三言两语把另一方驳倒,也就显不出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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