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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秋想穿了,伯父不会知道他到三湖去了的,这就大着胆子来见仲圃。看到他戴的那老光眼镜,还搁在书桌上,一封敞着口的信,也还有铜尺压在面前,人却是捧了水烟袋,架腿沉吟着。看他那情形,分明还在玩味那书信中的措词。小秋进门来,请了个安站定。仲圃皱了眉道:“虽然游山玩水,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你正在读书的时候,不应当这样放荡不羁,下乡去看一回朋友,竟有这么些个天!”小秋道:“走的时候,我也同伯父说明了,怕有六七天才能回来的。”
仲圃道:“我正在写信给你父亲,提到你进学堂的事。还有呢,便是你的亲事。我们同乡陈子端老爷,他是京官外放江西,他一向跟着办洋务的人在一处混,对于时务,那是熟透了。在中丞面前,是极红极红的人物。省里无论办什么新政,他也可以说两句话。虽然彼此同乡,遭遇不同,我本无心交这样一个朋友,倒是他偏有那闲情逸致,琴棋书画,样样都谈,在下棋作诗的场合,和我说的十分相投。我无意之间,曾把你父子两个人的诗,抄了几首给他看。他居然很赏识,愿和你见一见。他有两位小姐到我们家也来过两次,你伯母偏又疼爱她们。她向我说,很愿和陈家结成亲,说合那位大小姐。我们家虽然讲的旧家风,但是到了这百度维新的时候,也就难说了。好在这两位小姐,虽都是女学生,倒十分地端重,我想着,亲倒是可结。陈子翁曾薄南昌首县而不为,听说要过道班。你若打算由学堂里去找路子,舍此何求?”
小秋听了伯父和他提亲,究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最后仲圃一段话,意思就差不多完全透露出来,这就笑道:“婚姻是一件事,读书又是一件事。若是靠了婚姻的攀援去找出身,那可怕人笑话!”仲圃正色道:“你真是少不更事!我不过告诉你一声,并非和你议论什么是非,我自和你父亲信上商量这件事。”小秋听说是和父亲去商量,这就想着,用不着辩论了。父亲那种脾气,他决不会为了攀权贵去联亲,因之在仲圃面前,站了一站,自走出来。
刚走出书房门,就看到玉贞由窗台边闪了过来,笑着将手指点了两点。小秋道:“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的?”玉贞笑道:“你还跟我要相片吗?听见没有?你那岳父老子,还要见一见你本人呢。”小秋本想说玉贞两句,抬头见伯母杨氏和大姐玉筠,都站在房檐下,向自己微笑。看这种情形,离开伯父家里这几天,这件事一定是传说到很厉害。好在有父亲这一块挡箭牌,一切全不管,等着父亲来信得了。他持着这样的态度,约莫有十天之久,秋圃的回信来了。但是给他的信,并没有提到亲事,只说是听凭伯父的指教,去投考学堂。同时有信给仲圃,却不知道信上说些什么,看仲圃的颜色,和平常一样,似乎父亲的回信,又不曾违拗他的意思了。
私下也曾去和玉坚商量这件事,据他说,春华是娶不到的了,有这样一个女学生小姐送上门来,为什么不要。这个为什么,小秋也是说不出来。在他心里这样延宕着,光阴可不能延宕,不久就是秋风送爽,考学堂的日子。依了仲圃的意思,去考测绘学校。除了求人写八行之外,仲圃还要带他一同去拜访陈子端。小秋明知伯
父的用意,便推说不懂官场规矩,不肯去。仲圃将他叫到书房里,正色道:“你为什么不去?古来雀屏射目,登门求亲,只怕不中。再说陈家这位小姐,无论你向新处说,向旧处说,都无可非议。再说,你父亲也就知道你必定执拗。在我信里曾附了一首诗,说是你再三执拗的时候,就给你看。诗在这里,你拿了看去。”他说着,打开书橱子,在抽屉里找出了一张诗笺,递给小秋看。那诗是:
药香差许能思我,北雁何堪再误人?儿欲求仁仁已得,不该更失这头亲。
小秋看了这诗,便想到那晚上父亲不曾责罚的一回事,捧了诗笺简直说不出一个字来。自然,他是软化了,而且他也说不出不软化的一个理由来,便默然地把那诗藏在身上。这一首诗,经了一些日子,传到屈玉坚手上去。又过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日子,居然传到了春华手上去。
那是一个深秋天气,三湖附近的树林,大的桔子,黄澄澄的,在绿叶丛里垂着。小的桔子,简直是万点红星,簇拥着满树。春华做了少妇的装束,挽了个圆髻,身上穿的花绸夹袄,滚着红辫,两只手上,也都带上了很粗的金镯子,完全不是当年那种风度了。她大概也是久别家门,对于这些田园风景,不无留恋,因之只是在树林子下面,来回的徘徊着。这个时候,是本地人的柑桔收获期,摘桔取柚的事,都交给少年妇女去办。在天高日晶的情况之下,妇女们还是穿着白色单衣,各种颜色的裤子。胸前紧紧地挂着一块蓝布围襟,把两只袖子高高卷起,卷得过了肘拐,她们的手,虽然有白的,也有黄的,然而却没有一个不是粗肥结实的。她们将那粗肥的手臂,搬了一个四脚梯子放在树下,然后爬上去。梯子顶上,有一块木板,可以当了椅子坐。她们的发髻,在这些日子,总是梳得溜光,不让一根乱头发,披到脸上来。于是她们坐在梯子顶上,左手握住了枝上的桔子,右手拿了剪刀,平了桔子长蒂的所在,轻轻剪断。剪过之后,接着把桔子在脸上,轻轻地一擦。当她们剪桔子极快的时候,在脸上也擦得极快,擦过了,才向梯子上所挂的一只篾篓子里放下去。乍见的人,看了她们那样一剪一擦,总是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把桔子在粉脸上这样摩擦一下?其实她们这很有用意,怕的是桔子蒂剪得不平正,突出一点来,那么,放到桔子里去,装运出口,就可以划破另一个桔子的皮,只要稍微流出一些汁水来,过得日子稍久,不难把这一篓桔子都给烂光。所以剪了桔蒂之后,立刻就在脸上试一试,是不是划肉,当然总是不划肉的。要不,一个巧手的女人,一天可以剪三千到五千桔子,假使有百分之一的桔蒂,会划着脸皮的话,一天工作下来,她的脸皮,成了画家的乱柴皱了。
春华在读书的日子,也喜欢跟着同村子里的女人们,到枯子林里摘桔子。也和别家不大出门来玩的姑娘一样,总得借这个机会出来玩一两天,虽然在桔子林里,有时不免碰着白面书生,那倒也无须回避,向来的规矩,就是这个样子的。所以姑娘们都把出来摘桔子当作神秘而又有趣味的事。春华多年困守在临江城里,现在到家里来,回想着以前的事,样样都有味。到家的次日,就同着五嫂子到桔子林里来。五嫂子坐在梯子上,看到附近无人,低声道:“大姑娘,你真要打听李少爷的事,现在倒是时候,那个屈少爷由省城毕了业回来了,我昨天悄悄地和他通知了一个信,说是你回家来了。他正要打听你的消息,一会儿工夫,就要到这里来的,你两个人一见面,彼此就都知道了。”春华昂头叹了一口气道:“我哪有脸见他?我现在不像以前了,我既是个青春少妇,我就应当守妇道,我当了屈少爷,只管打听一个青春少年的下落那成什么话?你不该约了屈少爷来!”五嫂子道:“呦!并不是我胡乱勾引你作坏人啦,原因是你只管问我,我一个不出门的妇女,又知道李少爷是到北地去贩马?是到南地去做官?所以把他约了来,再向他打听。你若是觉得不便,趁着他没来,先避开去。他来了我随便说几句言语,把他打发走了,也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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