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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德佑起先心都扑棱到嗓子眼了,稍稍抬眼,能看见他师傅在外头站着,身条笔直。他也不自觉挺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脸色,只听摇姑娘不咸不淡扯了句圣贤话,什么圣人,什么民服,便料想应该是极好的奉承话,主子爷必然高兴,因此支起笑来,正打算为姑娘说几句好话,主子爷开心,老主子也开心,皆大欢喜不好么?
&esp;&esp;可他嘴巴子才咧开一半,便看见皇帝那双冷若寒霜的眼睛,跟檐下挂着的冰棱子似的,能扎人一样。德佑百思不得其解,先把嘴巴子耷拉下去是正经,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听见皇帝的手重重拍在炕几上的声音,喝了声:“好大的胆子!”
&esp;&esp;摇光也被吓着了,双肩下意识耸了耸,却仍旧是一副恬淡的声口,仿佛是早就料到了一般,说:“奴才请万岁责罚。”
&esp;&esp;这是给他下了好大一个套呢!罚她成了什么?传说中的昏君么?可是不罚,心里这口气下不去,受罪的还是自己。
&esp;&esp;德佑一骨碌地跪下了,主子爷宽仁恤下,上回茶水上的锦屏犯了那样大的错,也不过是罚到四执库当差而已,可今儿这大动肝火,摇姑娘,怕是要歇菜。
&esp;&esp;皇帝一脸厌恶,冷冷别过头去,“读了几句圣贤书?便张狂得没个褶子!滚出去跪着。别在这里脏了朕的眼。”
&esp;&esp;素白莹润的一张脸,旗人女儿素来三钳,她只有一钳挂着坠子,不是很好的翡,浅浅淡淡的青碧,倒像是初春才生的草芽。皇帝从未在女人的首饰上留心,扭头的一瞬,目光竟有些凝滞,他看过那样多那样好的珠翠宝石,这一对耳坠落在绒绒的风毛里,无边蔓延,铺天盖地。
&esp;&esp;摇光又行了一礼,却步退出了暖阁。德佑觑着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主子爷,奴才替您上药吧?”却遭皇帝一记眼风,德佑是何等乖觉的人,立时灰溜溜住了嘴,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esp;&esp;李长顺打钟粹宫回来,起先在外头廊子下候着,见摇光出来了,刚支起笑打算寒暄两句,就瞅见这姑娘一言不发在卷棚下跪下,紧接着他那徒弟也躁眉耷眼地出来了,他便知道事情不大妙,朝德佑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esp;&esp;德佑跟蔫了吧唧的兔崽子似的,伸手朝那边一指:“姑娘惹主子不高兴呢,这不罚外头跪着了么。师傅您可快进去吧!”
&esp;&esp;李长顺思绪转了转,迈步过暖阁去了。东暖阁里安静得很,皇帝正盘腿坐在炕上看折子,李长顺趁着皇帝搁折子的间隙,打千儿回话道:“奴才请主子安,主子的旨意已传钟粹宫和内务府知道。贵主子很是感激天恩。”
&esp;&esp;皇帝垂着眼,睫毛便生出一小片深浓来。罗穆昆氏的男人都长得俊美,皇帝更是宗亲里的佼佼者,用他们奴才的话来说,一百个人里面也难挑这一个。寻常旗家大爷们,上炕坐着便很没有模样,塌着腰,一眼望过去就没有精神。可皇帝不一样,皇帝的背脊挺直,在辉煌的养心殿里,如被众人敬仰的神衹。
&esp;&esp;皇帝说知道了,便再没有后话。茶水上的人步履轻便,悄无声息地将冷茶换了,复又悄无声息地出去。李长顺知道皇帝在气头上,不敢再说什么,只静静在一旁立着。透过养心殿硕大的明窗,依约可以看见卷棚下跪着的人影。也是一样的背脊挺直,是旗家姑奶奶独有的一份傲骨,匀称的身条被宫灯裁剪出合宜的侧影。李长顺很有些惆怅,样样齐全的一位姑娘,怎么这时候脑子这么不灵光呢?
&esp;&esp;冬夜里冷,寒意便顺着膝盖一层一层地爬上来,摇光将双手对插在袖子里,紧紧地攥着,才能让自己尽量避免发抖。黑夜里的禁城神秘而遥远,重重宫阙只留下一个模糊而漆黑的影子,并不看得很清楚。她轻轻地呵了口气,看着那团白气汇聚又消散,这是她儿时在冬日爱玩的把戏。
&esp;&esp;雪好像有渐大的趋势,北风刮得紧,令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冬天。屋子里生着炉子,她爱歪在炕上听风声,甚至顽心顿起时,伸手将厚厚的窗纸戳破,透过手指头大小的洞口,依稀可以看得清外面雪的走势。于是玛玛每次便笑她,说她哪儿是“错错”,分明是“戳戳”。有一日哥子的物什落家里了,玛玛派人给他送去,临走时让小厮给哥子带句话,说他这算是错错的窗户纸——漏啦!
&esp;&esp;不知道玛玛如今好不好。
&esp;&esp;要是玛玛知道了,一定会担心的吧?不过没有关系,见着玛玛,她一定又会吹牛,说自己胆子可大啦,居然连皇帝老爷子也敢惹。嘿,您瞧瞧京城里那一户人家的姑奶奶会这样?现在她可是姑奶奶里的第一人!
&esp;&esp;想着想着,居然还能笑出来。也是,这大冷天的,自己不暖和自己,又能指望着谁呢?
&esp;&esp;她又还能够指望着谁呢?
&esp;&esp;先前她并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仅仅是听闻过罢了。戏台上的皇帝穿着金灿灿的衣袍,胡子长得垂到腰际,人们都叫他老爷子。可是见了才知道,皇帝原来是这样,并没有很长的胡须,面庞匀整,身量高挑,是天下独一份儿的气势。
&esp;&esp;如若不带着往事去看,这样的人物,不论生在京城里的哪一家,都是雍和气度,容才非凡的佳公子吧。
&esp;&esp;不知怎的,在暗夜的灯下回思往事,人也跟着温柔安静下来。就像伏在炉畔听额捏絮絮讲哥子们的事,讲家里的琐碎,日子好像望不到头一样。养心殿外设了卷棚,云母片像鱼鳞一样堆叠有序。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这是幼时常常读过的句子。
&esp;&esp;不知道这场雪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esp;&esp;李长顺只管垂着眼,耳朵却灵便,听着皇帝运笔的声音,丝毫不乱。主子爷心思深,轻易不敢猜也猜不透,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就是什么也不要想,再怎么样,还有慈宁宫里的老主子呢。
&esp;&esp;皇帝徐徐收了折子,漫声问:“什么时辰了?”
&esp;&esp;李长顺极恭敬地回道:“主子,亥正差半刻,明儿移驾斋宫,现在可请歇么?”
&esp;&esp;按照老例,皇帝冬至前三日斋戒,不问政事,不近后宫,故而这一夜要办的事尤为繁重,不到子时不得安歇。李长顺已做好了让茶水上进饽饽的准备,不料皇帝只思忖了片刻,便撂下折子抚膝起身,淡然道:“歇吧。”
&esp;&esp;李长顺愣了一愣,才回咂出一点话里的意思,便紧着朝外头递了信号,司寝的宫人早已在外候着了,皇帝却站在地心不动,只拿眼瞧他,李长顺这才全会意过来,怪道今儿歇的这么早,他忙顺势问:“主子,摇姑娘打外头跪着呢…老主子问起来,怪教怹老人家忧心的。”
&esp;&esp;皇帝说:“那就让她滚回慈宁宫去。”便举步走过穿堂,往又日新去了。
&esp;&esp;作者有话说:
&esp;&esp;“圣人以顺动,则刑法清而民服。”出自《易·豫卦》的彖辞。豫卦上震下坤,上动下顺,利建侯,利行师。全文为:豫,刚应而志行,顺以动;豫,豫顺以动,故天地如之,而况建侯行师乎;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豫之时义大义哉。
&esp;&esp;大概意思是天地按照规律,所以日月的运行不会出错,四时的节律精准无误。圣人顺应规律,在这里是暗指他如果真的会顺应规律治理国家,就能够让民众顺服,刑罚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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