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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锦衣卫的人就领着一些农人来了。这些农人一看就是常年在地里干活的,皮肤黝黑粗糙,脸上沟壑横生,穿着粗布的短褐。尤其是那双手,指节粗大,手指干枯,指甲缝里都是乌黑。这是长年累月在土地刨食,根本没办法洗净的痕迹。“你们说本官能言善辩,食君俸禄,为朝廷说话。既然如此,你们就听一听这些老伯们是怎么说吧。”这群农人大约有十来个,也是没见过世面,又是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的环境,显得有些局促。这时,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他的腰背已经有些驼了,脸上一道道深褶都是经历了岁月沧桑的痕迹。他生就一副苦相。都说相由心生,其实这话是有道理的,常年因生活困苦,而总是发愁,面部的褶子乃是纹路都是呈现一副苦相。可今日这副苦相上,却带着一种宁和的笑,看起来十分怪异,却让人感觉到一种知命而安然的味道。“俺们不是江南人,是河南开封的,虽然都带着一个南,但河南和江南不一样。俺们在家乡,最远的地方没出过开封,早就听人说江南富足,真正来到这里,俺们才大开眼界。”大抵是自己站着,这些年轻人是席地而坐,老汉似乎觉得有些不自在。想了想,他在这群士子们对面,席地坐了下来。坐下后,他从腰间掏出旱烟袋,在烟锅里塞了烟丝,点燃,便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烟丝是劣质的,气味呛鼻,却抵冲了附近那股汗臭的酸腐味道。“俺们这次之所以会来到江南,是多亏了薛大人的福气。张大人说,有些读书伢觉得朝廷推行新政是错的,如今在江南闹着呢,薛大人一个人拿你们这些人也没办法,被你们围攻惨了。薛大人是个好官,当初去河南赈灾,打了多少贪官污吏,又推行了新政,替咱们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就好比去年,俺们交了税子后,剩了好些粮食。过年家里割了几斤肉,还给俺的小孙孙做了一件新棉袄,这可都是新政的好处。人家都说读书伢人多势众,被你们闹一闹,说不定这新政就搞不成了,这可不行,所以俺们这群人都是自告奋勇来的。”“对,俺们都是自告奋勇来的,不能让你们这些读书伢坏了好事情。”这些农人七嘴八舌的说道。“人家都说读书的伢子会讲道理,俺们这趟来就是来跟你们讲道理的,俺们虽是乡下人不会讲道理,但俺们可以慢慢说,总有说得清楚的一日。明明就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怎么在你们这群读书伢嘴里就成坏事了,老汉我就想不通了。”旁边一个汉子插言道:“田伯,让我说,这些读书伢都是好日子过多了,折腾出来的,搁在咱们那里种两天地,他们保准不闹了。”“谁不知道读书的大老爷们个个日子过得滋润,家里顿顿吃大肉,咱们想吃顿大肉,还得一家人勒尽裤腰带省好些天。”、说着,又一个庄稼汉站累了,在田伯边上坐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乡下田埂子上,而不是苏州贡院这种神圣的地方。见一个坐了,十来个农人都坐了下来,摆出乡下唠嗑的姿态。与那些读书人不同,他们席地而坐还要铺点东西啥的,这些庄稼汉可都真是席地而坐。有的觉得坐地上硌屁股,就脱了脚上的鞋,垫坐在屁股下面。那大脚露着,也没穿足袜,再看那脚,又黑又脏,上面伤口密布,都是常年下地留下的伤口。这些人,甚至眼前这一切,对这些士子们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个个都是怒目掩鼻,好像这些人比他们还臭一样。“嘿,他们倒还嫌咱们臭上了,好像是他们比咱们臭吧。”这话说得,这些士子们当即被气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其中一人站起来,怒气腾腾道:“薛大人,你用不着找这些人来侮辱咱们,人是你们找来的,谁知道是不是受了你的指使!”“你的意思是说本官故意收买了人,来骗你们了?!”薛庭儴目光紧紧地盯着此人,就在此人承受不住压力,额头冷汗直冒之际,他忽然一笑,道:“罢,那你们就再等等吧,不光有河南的百姓,还有山西、陕西、河北、山东等地的百姓,只是路途有近有远,来不了这么快。对于你们这些枉读圣贤书的人,本官根本不用欺骗的手段。”说着,他环视众人,道:“本官接受天下人的监督,若这些人是本官强命威逼而来,本官辞官以谢天下人。另,新政在江南一带已有多地推行,本官这就让人广而告之,有愿意前来者,都可来和这些士子们论一论理。“前朝有吕祖谦办鹅湖之会,论理学心学之道,今有我薛庭儴办苏州贡院之会,论一论这新政到底适不适合推行,到底是不是利国利民,还是祸国之举?不拘身份,都可前来,我薛某人扫榻相迎!”薛庭儴话音落下,满场寂静。似乎都被他所言惊到了,不光是那些士子们,还有陪着薛庭儴同来的一些当地官员,更有风闻动静前来看戏的老百姓。人群里,有人赞道:“这个好,平时看堂会看大戏也看厌了,咱们也来看一看这辩会。最近因为这新政的事,各地流言四起,咱们普通老百姓,也不懂到底好不好,既然钦差大人愿意在天下人面前论一论,咱们就听听到底是真好,还是假好。”“咱还没见过这种场面,想必到时候很热闹。”一时间,围观的百姓们俱是议论纷纷。那些官员和士子们的面色极为难看,尤其是那些席地而坐的士子们,他们自诩斯文,却毫无礼节,见官不拜就不说,老人家上了年纪,人家站着,他们坐着,最后还得老汉陪着往地上坐。其实大家都懂得他们为何不起来,不过是形成一种威逼之势。说白了,就是耍不要脸,颇有一种你们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的架势。本来平头百姓们还是挺同情他们的,舆论也是站在他们这一边,可经过这一出,见钦差光大正明,见那些河南来的百姓也不像是作假,自然不免心中偏向,就拿言语挤兑起来。不过他们这种看热闹的行径,就是所谓的看热闹不嫌事大。苏州城当地百姓,大多都是商、工,也不指着种地养家,自然无法和那些被动利益的人感同身受了。这些士子们怎么可能没察觉到自己的尴尬处境,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已经骑虎难下了,只能硬撑着。既然薛庭儴下了命令,事情很快就布置下去了。卜彦礼本是想揽下,也被他拒了,而是吩咐给了锦衣卫。明摆着不信当地官员,让一众当地官更是尴尬。按理说薛庭儴也该离开了,只等下一批别地百姓到来,可他却没有选择走,而是让人就地起了帐篷,打算陪这些人坚守。幸亏苏州贡院门前的场地宽大,再来两千人也能容纳,一座座帐篷临着四周搭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干什么。薛庭儴不顾官威,来到那些农人们身边坐下。也是席地而坐,农人们诚惶诚恐,却被他硬按下,只道是唠唠家常。于是,大昌难得一见的奇景出现了。就见原该是威严神圣的贡院门前,被划分了好几处地方,四周是一座座帐篷,场地中央则坐着两群人。一群俱是穿生员衫的士子们,个个蓬头垢面,面容憔悴。另一边则是坐了些乡下人,中间还坐了个穿蟒袍的高官。他们谈笑风生,欢声笑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多年的同乡没见过了。红日西沉,一队衙役出现在此地。他们手里提着一个个大木桶和竹筐子,看模样似乎有些尴尬。一个吏目打扮模样的人,走到薛庭儴身边,干笑着说知府大人请薛大人去用饭,可惜却被薛庭儴给拒了。吏目满脸为难,却碍于旁边虎视眈眈的锦衣卫,不敢多纠缠,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了。这些衙役是为士子们送饭的,自打出了罢考事件,当地官员劝不回这些人,又怕出事闹出乱子,便每日三餐供饭供水,准点都会送来。士子们早已是又饥又渴,尤其面对这些泥腿子,还得保持自己读书人的仪范,腰挺背直坐了一个下午。此时见到茶饭来了,有些人顾不得失态,忙凑到近前去。有个人起来急了,腿软摔了一跤,有的则是过去抢了馒头,就啃上了。一个小娃娃的声音蓦地响起:“爷,他们怎么吃得这么急。”却是田伯的小孙子驴蛋。田家就剩了田伯和驴蛋两个人,田伯要出门,也不放心丢孙子一个人在家,便带在身边。田伯抚了抚孙儿的头,慈祥道:“他们这是饿了。”“是不是就像上次闹饥荒那样,没有饭吃,爹娘都出远门了,就剩驴蛋和爷两个人?”“是啊,小蛋子的阿爹阿娘出远门了,过一阵子就回来看小蛋子了。”这边距离那边并不远,早在驴蛋说话时,就有人的动作僵住了。他们十分羞愧,竟是露出寒碜的模样,让乡下人看了笑话。可紧接着这爷孙俩的对话,却让几个人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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