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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伯渊实在年轻,年轻到让他们这一众老臣产生错觉:年轻人不过想搞些别样气象,总要推陈出新,来标榜他们与老一辈的不同,然而就在此刻,眼前的年轻人,却让已知天命的温仪真正体会到乌衣巷的大公子身上所带来的无尽寒意,让他忽然间就明白:年轻人要的绝不是表面,年轻人亦是贪婪的,要的更多,且绝不止步于浅尝辄止而已。
冬日的风,在江南也是冷而刺骨的。前两案的阴霾还未散尽,温仪并不想自己成为尚书令的最后一把火,注视着成去非有时,才道:
“伯渊,水从来就没有清过,它彻底清了,也就养不得鱼了。”
成去非彻底没了表情,这样的巧言令色,他听得实在太多,似是而非的道理,总有让人误以为真的能力,就如此刻大司农这几句仍不过是为自己辩解的言辞。
“可惜,江左的水,如今不是太清的问题,而是,”成去非把手中余食一下掷尽,这才冷冷续道:“它已是太浑浊,同样也留不住鱼。大人杞人忧天了。”
温仪肩头似轻轻抖了一下,眼前年轻人语调并不高,情绪间也并无太多异样之处,只是冷冷清清道出这简单两句话,就足以听得人里外透凉。
待成去非再扫了几眼白鹤,举步一面走,一面道:“大人文辞功夫向来好得很,一定无须晚辈担忧。”
温仪恨他如此平静的姿态中蕴含的如此压迫弄权,可把柄到底已在成伯渊手上,乌衣巷大公子是连骨肉至亲都可一手断送之人,又怎会念及已故太尉……
想到这,温仪便问道:“为何不把此事交付廷尉?”
成去非并不回头,只是略一顿足:“晚辈是保全太尉颜面,同大人并无干系,还望大人好自为之。”
温仪终是觉得意外,沉默片刻,等成去非离去了,才忽意识到,就这般松松爽爽遂了他成伯渊的意?眼目触到那群鹤,思及方才那番有意引话的前奏,一阵恶寒,这抹冷笑还是凝结在了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大司农贪墨一事,前面章节有所提到,阿灰在看送来报表时,明确提及了征用民间百姓牛车是两千文一辆,而桑榆无意间提及却是一千文,成去非留意到此点,并暗中调查,事情属实。之所以逼大司农请辞,一来前面章节提及过,有太尉温济之的缘故,二来,不能告诉你们了。
第163章
凤凰四年仲冬,大司农温仪以病上书乞身,众人虽抱了满腹狐疑,却也并无太多深究臆测,盖因大司农如今只专管国朝仓廪劝课农桑之事,大权渐为度支尚书所夺,租税、钱谷、盐铁等国朝收支大计皆无须再操心,遂这官也越做越寡淡罢了。
天子虚言一番,但仍准了温仪所请,只是大司农之位空出,自然要问大司农可有后继人选推荐给中枢,温仪只想着就此辞官避祸,再无心朝中人事,亦道了几句虚辞,不过言自己既移病乞归,还请众同僚登明选公,采光剖璞,以慰圣心。百官一时举贤荐能,逞起口舌之才来,天子却不置可否,听众人说尽,才笑看虞仲素:
“这个事,还是交由大司徒吧,倒不见得非要在此一时定出个所以然来,司农府底下属官里有优异者,亦可擢升上来,不必太拘泥。”
圣心风向自显,虞仲素连谦辞几句,天子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散朝后,百官对此事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却单单留意那光禄勋大夫顾勉身形孤单,一下竟苍老如许颜色,让人徒生感慨。
时至傍晚,司徒府议事终了,虞仲素沐浴更衣后,才等来虞归尘自台阁回府。
彩霞渐褪,西天一弯新月自云层而出,不过因时令之故,再美的月色,也沾染几分凄冷意味。虞归尘先换掉朝服,整束一番,往父亲书房那边去了。
“冬郎,”虞仲素见屏风外有人影晃动,唤了一句,虞归尘上前见礼,正欲在一侧站定,虞仲素却摆手示意他坐下,“你在台阁劳累一日,现如今回到家中,当自在些。”
虞归尘听命而坐,心内却并不平静,考课法虽拟好细则,东堂百官亦商讨数次,但出纳王命、敷奏万机,政令之所由定,选举之所由定,罪赏之所由正皆在几位录尚书事重臣手中,本已定于凤凰五年元日即起,在江左各州郡试行的考课之法就要实行,大司徒等忽领衔上表,云此细则过于繁琐无据,难以量化考核,遂仍打回台阁重拟,再行定夺。事发突然,毫无预兆,台阁一众人先是暗自惊讶,不过等明白过来,似又可解。
看爱子半日一语不发,虞仲素笑问:“自你入台阁,每日劳形苦心的,可有丝悔意?当初你识破尘嚣,漫游山水,一心想要做个逍遥物外人,如今看是不能了。”虞归尘也不分辩,只微微一笑,正逢婢子过来送鲜奶,温温的正好入口,虞仲素十分注重惜福养生之道,不紧不慢饮了一盏,便徐徐阖了眼,好似等那鲜奶彻底往五脏六腑浸去。虞归尘抬眸望着他,只觉年近七十的父亲自有说不出的仙风道气,轩轩霞举,目光不由移到父亲常佐以清谈的玉柄塵尾上。
“静斋,朝会上,你看今上是什么意思?”虞仲素半日终开口,虞归尘回神应道:“今上是希望您能不拘一格用人。”
虞仲素点头笑道:“你是吏部尚书,广开才路是你的本分,如何量才录用,你这几年做的一向好,野无遗贤,万邦咸宁,你心中可有人选?”
家中甚少谈公事,父亲的为政理想正是老子所言:其政闷闷,其政察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父亲花在清谈上的功夫远甚于政事,时人亦向来以能成为乌衣巷虞家座上客为荣,倘再能偶有所得,绣口一出,更能得大司徒青眼,此间之乐,正是在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安能不忘怀世俗?
“倘认真起来,前大司农皇甫谧,倒是最佳人选。”虞归尘想了想,由此切入,虞仲素已倚向榻边,神情萧散自得,含笑摇首道:“你这想往史青身上引,静斋,我常常想,有些事,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伯渊的意思?”
语气淡然,虞归尘听得心底喟叹,自己到底是大司徒的儿子,如此直白点破,却也并不觉尴尬,但父亲后半句却自有意味,遂避重就轻道:“这话让儿如何作答?父亲这样说儿子,倘是被外人听去,并不会思想伯渊如何,只会想儿是矮人观场,还是盘铃傀儡?”
虞归尘言辞间罕有如此犀利处,外头檐铃忽一阵作响,传入暖阁来,父子相视一眼,虞仲素便岔开了话:“史青以罪身重入朝为官,已是天恩浩荡,都水台本只是司农府底下一个衙署罢了,真的一跃至此,就是我有心惜他才具,也堵不上天下人悠悠之口,缓图之吧。”
这番话不知是不是亦有敲打之心,虞归尘静思片刻,竟无话可说,好在此时外头婢子来传话,说是到了晚膳时刻,夫人请两人过去。父子二人便起身一前一后出了园子,虞仲素忽淡淡提一句:
“静斋还是无钟意之人?”
虞归尘心头一怔,空茫如昔,亦淡淡垂头回道:“儿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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