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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楼,又忍不住仰头多看了一眼,头顶层层楼梯迂回曲折,扶手和扶手的fèng隙之间,依稀窥见上一层楼的台阶。我在楼梯口等了端阳一会,他迟迟不来。我就去了大楼另一边,掏出纸和笔,把我租的那间屋的地址写在信纸上,末尾又端端正正地留下落款,用舌头舔了舔信封的封口,黏好,投进宿舍信箱里,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等我搬行李出了一身汗,坐下来打量新家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屋子里除了一张折好的铁架c黄,什么家俱也没有。我撑开c黄,罩上c黄单,把地上的灰尘扫一扫,搓着手走了半天,想不到别的事可做,就趴在窗台上往楼下看。窗户洞开着,风刮得脸生疼,窗外万家灯火,车灯的光像流星拖着彗尾一样嗖嗖地从马路上窜过。我想到什么,从旅行箱里把端阳送的那张贺卡拿出来,穿了个洞,用绳子挂在铁窗框上。风一吹,这轻飘飘的玩意就不停地转圈,我要用点力气才能看清卡片上那一行蝌蚪符号。眼前一时都是戴端阳。他穿着一件被风鼓满了的薄衬衣、骑着单车火急火燎的样子,他歪头贼笑的样子,他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脸上盖着一本书打瞌睡的样子,拿筷子敲空碗的样子。我一边想,一边把脑袋又往窗户外面伸了伸。这里离学校不过几步远,他肯定会来,不是这一刻就是下一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我连他屁股上长了几颗痘痘都知道,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他凭什么不来?就这么信心满满地枯等了几天,等了个空。一周后,我用冷水狠狠搓了把脸,揣上课本,去上系里的课。我到得晚,课已经上了大半堂,小心翼翼地挪进最后一排,发现戴端阳就趴在他常坐的位置上,正当中那一列,正当中那一排,懒洋洋地用下巴尖顶着桌子听课。我攥紧了拳头,只想凑过去,可他身边都坐满了人,几个脑袋还时不时凑到一块,说几句就笑一阵。我脑袋里乱成了一团浆糊,越是看,喉咙里越是疼,只想用手去挠一挠,挠出血了才痛快。我抓耳挠腮地看了他好一会,忽然发现他还是干干净净的,那张侧脸鼻梁笔挺,白得几乎从皮肤底下发出光来,真是精精神神,完好无缺。我失魂落魄地看了又看,他也不知怎么了,毫无预兆地往后扫了一眼,突然又飞快地扭回去,目不转睛地看起了黑板。我不知道他看到我没有,呆坐到下课,趁着他清书的时候,抢先出了门。我在学校里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实在跑不动了,才迷迷糊糊沿着林荫道走了一段。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坐在他单车的后车座上,终于远远地等到了他的影子。他一走过来,我就突然从单车棚里蹦出来,趾高气扬地喊他的名字:「戴端阳!」他难得一个人落单,被我吓得猛一抬头。我也怕,越是害怕,脑袋越是一片空白:「我搬出去了……」你来看看吗?我想这么问,手却抖得厉害,还剩半句话要说,舌头怎么也不撸不直。就这样结结巴巴地耽搁了一会,端阳已经挪开了视线,掉头要走。我连忙跑了两步,堵在他前面,伸长了手拦着,嘴里的话像糖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蹦出去:「你躲什么,怕别人知道你就会那点狗爬式?救人救得差点连命都赔进去,还跟我神气什么!」去我家看看吧。我生怕他走了,想去抓他的手腕,被他毫不客气地挡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慢地转向了我。我愤愤不平地又去扯他的前襟,他这次没有挡。「戴端阳!」他的胸膛是温热的,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rou贴着rou。我筋疲力尽,只知道拽紧了那一小块布料,想了半天,才想到一句让他消气的话:「别这么小心眼,你又不是真死了。」我正想讪讪地笑几声,突然被他猛推了一把。我都懵了,站稳后半天才反应过来。眼前忽然炸开了一片血雾,我使劲摇了两下头,又摇了两下。戴端阳明明已经走出老远了,突然又掉头回来,惊异不定地看着我:「钱宁!」我想抓住他,手却扑了个空。脚下的水泥地突然变软了,怎么也站不住,我睁着眼睛,往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醒来的时候,戴端阳正在给我掐人中。我想了半天,才问他:「现在什么时候了?」他看了下表:「没多久。」我平躺了一会,等眼睛不花了,就自己爬了起来。这才发现装在口袋里的房门钥匙和记着地址的纸条不翼而飞,周围不是马路,而是自己那间逼仄的小房。戴端阳屏着呼吸在一旁看我,小声问:「钱宁,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脑袋还是有点迷糊,自己揉了揉。戴端阳也把手放在我脑袋上,小心翼翼地揉了一会。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一下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了,讪讪地躲了过去,走到墙角,拿开水壶给他倒了杯水:「喝水吗?」端阳低低地回了句:「不渴。」我背对着他,想了半天,拿起装满水的杯子,自己喝了个精光。端阳又问了一次:「钱宁,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抹了抹嘴,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握紧了杯子,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从哪看出来的?」他也不说话,干等了一会,才听见了他放轻了声音:「你没上次那么沉了。」我失魂落魄地坐到板凳上,端阳试探着叫我:「钱宁?」我张了几次口,终于费力地挤出一句真话:「我没福气,戴、戴端阳,你跟不了我多久了。」戴端阳脸色忽然白了,过了一会,又变成一副毫不掩饰的怒容:「什么意思?」我心里烦得厉害,声音也大了些:「什么意思!咱们没几年了!时间一到,管你什么情分,你还不明白?就这么点日子,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你还跟我摆脸色,跟我闹,闹个屁!」戴端阳脸色铁青,乌黑的眼珠子里几乎能窜出火来,声音却越发柔声细语的:「什么时间一到?」我正在气头上,连珠炮似的冲他吼:「上回的事是我不够意思!你要有气,拿刀子捅我几刀,我不说二话!别一个一个暗地里使绊子,阴阳怪气的损我!」我这边在骂,那边也在不温不火的使软刀子:「钱宁,我真想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一边是啪啪啪啪的炒豌豆,一边是温水煮青蛙,一边是蜡银枪,一边是棉中针,只顾着撒自己的气,忘了对面心里疼不疼。直到我骂不下去了,戴端阳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他铁青着脸问我:「还剩几年?」这句话我听懂了。搜肠刮肚地想了想,我闷闷不乐地说:「还能有八、九年呢。过个八、九年,我都快三十了,你也腻了,我也腻了,正好散伙。」他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眼皮突然眨了几下,飞快地扭过脸去,把头仰得高高的,使劲瞪着天花板。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六神无主地又挠了几下脑袋,走到窗前,把皱成咸菜的窗帘布一把扯拢了。回过头,发现端阳还是侧着脸,就正对着他,有些发抖地把衬衣扣子解开了。等他看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然后又硬着头皮挪开,龇牙咧嘴地挤出一个笑:「天气真热。」见他还是不动,我只好自己走过去,把皮带也扯下来:「别气了。」真没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我以为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吵架,没想到对他来说才刚刚开始。我每天想的都是怎么把一天掰成两半用,过一天少一天,能凑合就凑合,他却宁愿拿眼下的日子来赌气,好把往后的几十年牢牢攥住。我都告诉过他了,我没有明天,他从来不信。连着一个月,每天杀气腾腾地去赶上课的铃声,课越上越多,面越见越少,就算走廊上狭路相逢,也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肩撞着肩过去之后,我老是忍不住回头多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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