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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好的灯油与灯烛已送到了,朱南羡却没用,任其堆在一角,不让任何人碰。内宫里点着寥寥两盏灯,十分晦暗,许多地方都照不透,但朱昱深一进宫门,打眼一扫就瞧见了斜靠着卧榻,坐在一片暗处的朱南羡。他掩了门,端起一旁高案上的灯台,朝他走去,唤了声:“十三。”朱南羡以肘撑着引枕,似在闭目养神,听了这声唤,睁开眼看向朱昱深,然后失笑。目色深邃,面容冷峻,整个人如凌厉的锋,又带着不容轻觑的气度,哪有半点痴人的样子?“四哥的痴症,是患过,后来治好了么?”朱南羡问。朱昱深沉默了一下:“从未患过。”就是说,他自晋安二年落崖,为了不回京复命,韬光养晦,实实在在地扮了近两年痴人。朱南羡又笑了一声:“三姐也被你瞒着。”然后问,“既这么想要帝位,当初大哥昭觉寺身陨,我被囚禁在东宫,十七出逃,你大可以借朱沢微之手推波助澜,将我杀了后,无嫡立长,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你有柳昀相助,宗族是戚家,便是朱沢微要与你相争,也不是你的对手。何必要令柳昀保下我,又亲自救下沈青樾,落得后来险些被青樾溺死的下场。”“当初的确是最好的机会,我也确实动过心思。”朱昱深默了片刻,道,“甚至在你被幽禁东宫的三日后,已布好了局,但——不日北凉整军的消息传来,我镇守北疆数年,自当以此为先,且当时内患深重,东海、岭南皆有战起,北凉整军三十万,户部军饷供给不足,我亦无十足信心御敌,恐会战死,是以在决定出征后,便将夺嫡的念头压了下来。“至于为何保你,保青樾。朱沢微执意将朱祁岳留在京师,反让罗将军出征岭南的决策令人心寒,饶是柳昀极力相争,终是无果,以至于到后来,朝廷果真一连损失两员大将。我看在眼里,只觉比起朱沢微,你比他更适合当政,起码不会为了这皇位失心,因此保你。既要保你,便要保青樾。“你也不必问,我确实想要帝位,做出保你的决定后,亦自问过后果,我知道你终会对我起疑,会下令削藩,甚至将我诛杀,但那是彼时最好的选择,我只有承担。当时已想得明白,若能在北疆沙场上活下来,这个皇位,我一定会回来抢。”二零六章假扮痴人近两年,养了一宫宦官耳目,自安南贩货赚取万万白银雇下木彦三卫,更莫提三年前,利用朱麟的奶娘,布下宫前殿之局,那奶娘可是沈府的人。他究竟筹谋了多久?或者说,朱昱深非嫡非长,沉稳持重,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竟起了夺储的心思?“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帝位的?”“景元九年到十年,江南连着两年桃花汛,浙北一带颗粒无收,饿殍遍野,那时你还小,或许不记得此事,流民从南往北走,沿路经杭州,苏州,一路到应天府,却被守城的侍卫阻在城外。“隔一日,父皇在廷议上问起抚恤灾民事宜,满朝文武几乎无人敢接这烫手的山芋,还是孟老御史站出来,提议开国库,先赈济京郊流民,再由都察院派御史,户部派司务官,兵部与都督府派将士,沿途往南,一路勘察灾情。“彼时我已入军,正在罗将军麾下,随罗将军老御史一路南下至杭州近郊。因杭州富庶,各地灾民都涌入此处,沿街乞求,衣不蔽体,甚至人相食,那般惨景,简直平生仅见。“老御史站在荒郊里就落了泪,说满腹诗书,胸揽韬略,陪父皇争了半生皇权与江山,可翻遍青史,踏足阎闾,才知华夏数千年,归根究底不过八个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而以百姓为先,能破后立的君主又有几何?“自那时起,我便已下了决心,不择手段也好,阴狠卑鄙也罢,无所不用其极,我亦要谋得这帝位。”朱昱深说到这里,将手里的灯台搁在龙榻旁的几案上,映着微微晃动的烛火,看向朱南羡。“十三,在这场夺位之争中,我最对不起的唯有两人,一是三妹,二就是你。”“你此生重情重义,从未辜负于任何人,虽不想争位,但自继位后,亲征西北,守住大随疆土,无愧于先祖,无愧于黎民。你为人坦荡,行事磊落,如耀目之星,论人品,我自问远不及你。”“但你如今坐上的这个位子,如今要治的这个江山,它不是盛世升平,它是满目疮痍,沉疴深重的,难道仅平‘仁善’二字就能治好?”“何为破?何为立?如何改?如何革?你既从未想要这个皇位,连取它舍它都系于苏时雨一人,在此之前,半生时光,你可曾思量过如何才能坐好这个位子?”“要坐好这个位子,远不止任用几个贤臣,惩戒数名贪官这么简单。这世间疾风密雨,‘治’之一字,在不同时代,当有不同解。这个皇位,即便坐稳,也当是如坐针毡的,夜不成寐的。”“诚然,我并非笃定你就当不好皇帝,如今抢位,除了图谋与抱负,亦不愿伏诛你的刀下,我有私心,我不否认,你我兄弟,儿时一同习武从军,今次是我负了你,你因此怨我,憎我,恨我,都是我应当受的,我亦愿承受。”朱昱深一番言罢,案上的琉璃灯发出爆蕊声。火色微微收拢,又一下放开,明灿地照在朱南羡眉心。“四哥的话,我大约听明白了。”过得片刻,朱南羡说。他抬了手去挡烛光,修长的指节在眉下遮出一片阴影,“其实你于我也谈不上相负,我生来就在此局中,只不过厌恶争斗,做了二十年‘逃兵’,若能早些入局筹谋,亦不至于连大哥身陨都无力回天。皇权倾轧之下,必有牺牲,兄弟阋墙死伤殆尽,如今轮到我了,成王败寇,我亦没有怨言。”“四哥说得对,皇位之于我,确是无关紧要,半生时光,我亦没仔细思量过要如何坐好它。”“可能我此生都堪不破一个情字,连这无上尊位的取舍,也仅系于一人的安危。便如青樾毕生只想守一个沈家,我这辈子,到头来,只想守阿雨一人。若旁人拿了她来拿捏我,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亦认了。”朱南羡说到这里,叹笑了一声,抬手往堂中御案上一指。“传位的诏书已写好了。我知道十七也在四哥手中,他从小单纯,一不统兵,二不参政,也从未就藩,绝无能力与四哥争大统之位。四哥手握兵权,朝中有柳昀,暗中保十七一命想来不是难事,四哥愿应我么?”朱昱深沉默了一下,点头:“我应你。”“我回京是为阿雨,倘‘病逝’以后,若说还有什么牵挂,也只是她。”“是我无能,拼尽性命挣得这帝位,也未能将她守好,但我不悔,因我自问已倾尽毕生之力。”“我累她入局,她也因我受苦,朝堂风云诡谲,日后必不平静,她的身份在此间艰险万分。我不能再庇护于她,此生唯余一愿,愿她平安,四哥若肯,便令她远离这纷争,安然度过余生。”朱昱深道:“苏时雨虽为女子,才情倾世,堪称能臣,身在朝堂有违伦常,若远离朝堂,却又十分可惜,但——”他微一顿,没将后半截话说出来,片刻,点了一下头:“好,我也应你。”风雪已止,幽青的雪光透窗洒了半室,如月色。随宫最静的子时,连各宫守夜的侍婢都要倚着门槛打起盹儿。朱南羡听完朱昱深的话,眸光随着夜色静下来。良久,他道:“我已没什么要说的了,四哥将诏书带上走吧。”等朱昱深走到门口,他又问,“四哥已想好怎么让我‘病逝’了吗?”门前未掌灯,只有雪光,朱昱深转头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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