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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太监的眼睛都要竖起来了,从齿关间挤出沉重的声音:“你竟大喇喇地把这事说出来了,不怕咱家将那奏疏毁了吗?”不怕。谢瑛垂眸看着手中的画卷,淡然应道:“那份奏疏有无,并无什么大差别;李学士三人能否脱罪,只要圣心不动,也没什么差别——他们三人已认了罪,缴了赎杖银子,此时本就该放了,但上旨不发,也不过就是在镇抚司里多住些日子。”“这份奏疏真错假错,其实与狱中三位官人无关,与下官和镇抚司上下无关,只干着老公的前程……”这桩事若能查出是梁、韦二人所做,就是他们私改奏章,陷害大臣。陷害大臣倒还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罪,但私改奏章一事却是戳皇上心窝子的,足以叫那两人一辈子也翻不过身来。高太监的呼吸越发急促,手在桌上轻敲,看着谢瑛手里的画卷,想着他出的这个主意是否可行,又该如何行。他当初正是因献了《安天大会》图,得天子喜爱,才慢慢从司礼监随堂太监升到如今的禀笔太监。如今怀恩大伴因在皇爷欲废太子时当面力谏,恶了天子,被发到南京受罚;除了接替其位的覃昌,司礼监便以他的权势最盛了。唯有司礼监人能接触奏章,若那奏疏上的文字真是梁芳收买内监改的,他在监中就能查出端的;若是外面几位相公改的,以他的本事,也可以往那两人身上泼一头污水……谢瑛这个镇抚使做得真不愧其身份,比他们这些内侍手段狠绝得多了!他想得额头微微出汗,端起微凉的茶水抿了几口,抬眼定定看了谢瑛一会儿,慢慢垂下眼:“把那幅画儿给咱家。”谢瑛手中那画卷比平常的画卷更宽,也不是整整齐齐束成一卷的,而是从两侧画轴卷向中央,倒像是册随手卷起的卷轴书。他将画铺在桌上,双手拨动画轴,徐徐显露出画卷中央金碧辉煌的大殿。殿顶飞檐下挂着鎏金的“灵霄宝殿”四字牌匾。殿中铺陈着云烟般的紫纱缦,香炉宝兽陈列两侧,金冠锦服的玉皇坐在最上方的画屏前,身后有束着高鬟的仙子擎扇。越往下看,大殿两侧的玉柱间的空处也越展阔,像是亲身站在大殿外,透过巨大的高旷殿宇望向御座似的。而御案与他这个看画人中间的大殿上,左右分列着两队来贺寿的神佛,左侧是如来与四大菩萨,数位罗汉;右侧是王母带着玉女仙娃,提着满篮的蟠桃。众仙佛虽是向着殿上行走之势,如来与王母二人却都侧身回首,似乎正含笑与身后人说话。而那两双眼睛看的却不是身后,而是画面之外——高太监从正面看着画,油然有种两位仙佛正在含笑看向自己,招呼自己共入殿中的错觉。高太监凝神注视着画面,说道:“这画仍是前次那才子画的吧?这大殿画得好,仿若邀人登天,共赏神仙欢宴了!”谢瑛但笑不语,站在桌后双手展卷,将整幅画摊开,露出御殿外两侧乘云列队而来的神仙:有高颅白仙、手捧寿桃的南极仙翁骑鹿而下,福禄双星回身顾望,笑意盈盈地捧着如意和玉圭;有四海龙王驾蛟龙穿行于云海中,各捧珊瑚珍宝,龙后龙女言笑晏晏随侍在旁;又有上洞八仙吹箫摇扇,各踏法器从画面下方排浪则上,容颜如少女的蓝采和从花篮中取出仙花洒向空中……仙人身侧尽以云雾缠护,将画中仙疏疏分成几部分,尽显虚灵的神仙姿态。而这些来献寿的群仙也都回首顾望,眼波流转,仿佛看着外头赏画的人。仙人手中捧着的宝物皆略偏向画外,竟不知是献给殿内的玉皇天子,还是献给将要打开这幅画的人皇天子。高太监屏息看了许久,才深叹一声,拍了拍桌子:“好!好心思!好别致!这才是神仙贺寿!谢镇抚,你是从哪儿寻来的这画师,怎么这么可人疼!”的确是可人疼。他这些日子看着崔燮四处奔走,又要熬夜画画,又要替老师写辩疏递往通政司,都要心疼死了。谢瑛微微含笑,对高太监说:“那画师定是可人,这画儿却还不够可人,终究少了些文思才趣,添上了才真是幅好为天子上寿的佳作。”高太监俯身从头到尾把图细细看了一遍,看着画面左侧款识、朱印旁的大片留白,笑着“嗯”了一声:“如此妙图也该有好题跋相配。寻常人却不配题此画,总得我朝第一位的才子宗师,作首绝妙好诗题在这献天子圣寿的画上。”谢瑛拱手谢道:“还是高公公会安排。如此,李、刘、杨三公便托赖老公解救了。老公肯不计利害救出三公,往后在天下读书人心中,千载青史之下,定也和李唐时一字救千人的张公德卿一般德辉日月!”高太监叫他比得骨头都轻了几斤,笑着说:“谢大人放心。你要做忠义之士,咱家难道就肯做小人么?那李学士的弟子小崔举人也与咱家有些缘法,我知道他定然求到了你门上,虽没来求我,我也怪疼他的,能帮总要帮他一把。”谢瑛道:“他怎么不想来求老公?只是他年纪小,人腼腆,不敢轻易登门。下官不敢隐瞒老公,这幅画便是他听说了我要来求老公相助,才特地作来献给老公的。”高公公真正吃了一惊,抬起头看向谢瑛:“他还会画画儿?我知道他有个书斋在下人手里经营,他自己也会画?”谢瑛点了点头:“公公不记得那幅《安天大会》?下官就是找了他画出来的。亏得崔燮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然下官上哪儿寻一个读书人,肯为我们锦衣卫下心力学画呢?只不过他一个少年人,又合崔美人多少有点牵连,怕人知道他学了那种画法,背地议论,一向不肯承认罢了。”高太监忆起旧事,失笑道:“可不是。一个崔美人,一个崔书生,连我这不全之人听着都难免往别处想。怪道他瞒得紧紧的,不肯说。罢了,他这时尽够为难的,可不敢再添这样的艳名了,咱家也替他瞒着吧。”他看着手里的画卷,越看越觉着那神仙画得活灵活现,仙宫也比别人的逼真。果然是读书人画的东西有灵气,比画匠那套强……啧啧,弄不好当初帮着肃儿弄戏台布景的,其实就是他自己,不是他家老下人用的那个掌柜吧?高太监愈发觉着崔燮可心,摩挲着光润的香木轴头,朝谢瑛点了点头:“你放心回去,等我的消息。也叫小崔别再乱请托人,这不是他小孩子能管的事。”谢瑛心中大定,感激地笑了笑,朝高太监深施一礼:“都赖老公成全了。”高公公将画轴依样卷起,又叫人拿了他送来的礼物,翻拣一阵,挑了几样精细的玉雕、牙雕摆件、水晶杯盘之类,入值时便将那些摆件带进宫里,送给了覃太监。他虽是司礼秉笔太监,司礼监中第二人,但覃昌才是现今的掌印太监。他要清查司礼监的人手,或要推人出去陷害梁、韦二人,都绕不过这位上司。他把谢瑛拿来劝他的那套“文人敬仰”“名垂千古”的话拿来转劝覃太监,叫他帮着自己在司礼监内清查一遍。覃昌沉吟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咱们里头办的?若是外头相公们……”反正不会是万贵妃家。两人心知肚明,万娘娘要罢免大臣,跟皇爷多求一阵就是了,还用得着动这小心思陷害?“便是相公们做的,也不会为了梁芳、韦兴两个失势的小人跟覃公公龃龉。”高太监果断地劝他:“梁、韦小人,早先曾搬空内库以肥己,已是绞首之罪。不过是天子仁厚,不欲与他们计较。覃公是正人,焉能容得此辈继续祸乱宫中?”若不委罪此二人,那些文臣们日夜弹劾,万家贵人们进宫哭诉,皇上和娘娘的身子怎么经受得住!高太监缕析条分,终于劝动覃昌,命心腹内侍暗中清查与御马监勾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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