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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之间,隆冬已到,只听那天空里凄惨的西北风,吹过那屋脊外的电线,呜!呜!啧啧啧!便让人添了无限的凄惶。他住在会馆里临院子的一间小屋内,窗格扇上的纸,除了变作焦黄色而外,重重叠叠,补贴上了许多大小方圆的纸块。西北风由天空里带来的冷气,扑着纸窗咕咕作响。屋子里虽然有个小白炉子,那炉子里冒出来的火光,还带了黄色,好像也是在那里作最后的挣扎。炉子口上,放了一把铅铁水壶,壶嘴里,若断若续地向外冒着热气,壶里头叮铃叮铃的响声,也像听得见,也像听不见。世良找了一把矮椅子,放在炉子边,两手撑了大腿,托住了头,沉沉地想着,许久许久,才昂起头来,叹了一口气,然而他的头向上昂,他脸上两行眼泪,却是向下落着。回头看看一张靠墙的小黑板桌子放了一大沓当票,将一块破砚池盖子把当票来压住了。桌子底下却放了一只藤制的圆筐子,筐子口上绕了一条蓝色板带,筐子里拥着一堆破旧的黑棉袄。在筐子边下,放了一只其大如拳的小玻璃罩灯,上面有根小铜链子,乃是预备提着的。

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原来世良所有的钱,都为了寻儿子,散传单登广告,花费得干净了。他想着:两次破产,转到了这个地方来,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同乡。儿子不回头,老死也就只好老死在北平了,但是住在这地方坐吃山空,怎样能够维持到永久?原来是想拉人力车,但是北平城里的路径不熟,而且在车厂子里租车,还要一家铺保,自己就办不到,继而又想找家豆腐店去当伙计,然而豆腐店掌柜,因他是南方人,又不肯用。最多,他便想做一个卖吃食的小贩。但是北平这地方当小贩的,都有一种唱歌式吆唤声。一个四五十岁的南方人,却无能为力。

可有一件,在他每晚夜深,不能睡着安稳的时候,六街人静,在那永巷之中,有一种很惨厉的吆唤声送入耳鼓。这种吆唤声送了入耳朵之后,却在人脑里留下很深的印象,而且这种吆唤声,字数很简单,只是将“硬面饽饽”四个字,每字都拖得极长,并无别的技巧,世良以先听着,不明白这是干什么的,后来才听说,这是卖一种粗糙点心的。每晚上灯出来,卖到夜深,而且这种买卖,也就是夜越深生意越好。

世良听到,心里就不免一动,他想着:假使做这种生意,或者不难,而且是在晚上出来的,纵然是碰到人,彼此不认识,也就不至于难为情了。在他这样地计划定了,就专心向这条路上走。

不久,他打听得了饽饽作坊所在,偷偷地置备了一套卖饽饽的家具。这家具就是饽饽作坊里一个伙计卖给他的,而且把做这种生意一点小秘诀,也就告诉他了。因为这个伙计,他也是卖饽饽的出身,所以在世良听了,却是比较有益。在他这样望着桌子下面那个旧藤筐时,他已经做了这买卖有两个星期了。

那件破旧袄子下面,就藏有昨晚剩下来的几个饽饽。他望了火,出神了许久,忽然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口气道:“不想我一个在南方做庄稼的人,倒跑到北平来卖硬面饽饽。”说毕,又叹了一口气,于是站起身来,在床铺底下,抽出一件老羊皮的背心来。这背心并没有面子,也没有纽扣,穿在身上,用一根布带子拦腰一捆,就算完毕了。然后把藤筐上的带子在身上背着,再提了那盏玻璃灯,就悄悄地到作坊里去了。

在这两个星期以来,他虽继续地卖着饽饽,但是还不曾受过多大的痛苦。今日白天出去,便是白日无光,西北风刮着,愁云惨淡,一直向人家屋顶压将下来。本来在北方的天气,纵然不刮风,人在冰冷的空气里走着,也觉脸上其冷如割。现在遇到这样大的风天,只吹得人身子摇摇摆摆,向前两步,还要退后两步,人只在胡同里滚着走。

好容易挣扎着到了作坊里,批发了百十个饽饽,又到卖窝头的摊子上,吃了五个窝头,两碗红豆小米粥,肚子饱了,全身也有些暖气了。看看街上,已是整排的马路电灯,在寒空里放出那惨淡的青光来,差不多的店铺,都关上铺门了。

世良才听到老手说:做这种生意的,不愁天气坏。因为天气不好,平常的人,都不出门,或在家里烧大烟,或在家里打牌。到了夜深,肚子饿了,这硬面饽饽的声浪,一声声地送入了人家的耳鼓,自然吸引着人来买饽饽吃。世良觉得昨天挣钱不多,今天应当加倍地工作,才可以捞本,于是专向那冷僻的街巷走了去。

到了晚上十点钟以后,在这样风寒的天,路上已看不到有人走路。胡同墙边的路灯,在枯寂的生气里,反是白光射目。在那白光中,飘飘荡荡地飞起雪片来。这雪片将风一吹,简直成了雪烟,向人身上乱扑。那猛扑的程度,向人袖子笼里,领圈里,都钻了进去。便是当世良张开口来叫着硬面饽饽的时候,雪片直冲入他的嘴里,让他舌头冰凉一下。

世良戴着一顶线织的兜头帽子,这帽子好像一个袋,由头上直套下来,连耳朵也在内,只有一个小窟窿,露着鼻子眼睛在外。在他这样迎风走了去,口里吆唤着的时候,那雪花却不问人受得了受不了,只管向世良身上扑着。世良将藤筐背在右胁下,左手提了灯,右手插在背心里,低了头,嗓子里发出那苍老干燥的吆唤声:“硬……面……饽饽……!”

当他竭力吆唤出来的时候,嘴里呼出来的热气,立刻冻着成了白烟。在那手提的玻璃灯光里,还可以看得出来,那只小灯,提着略高于他的膝盖,只看那灯下所照的黄光圈子,或左或右,这也就可以知道他手上提的灯,是怎样的摇摆不定了。灯是摇摆的,世良的脚步,也是走得前后踉跄不定了。

他走得虽是这样地艰难,但是世良心里,他总记着:无论晴雪,每日必得到那公寓门口去绕上一个弯。他心里这样地想着,或者有一天,儿子回到北平来了呢,他必定要到这公寓里来的。这公寓里账房,已经知道我等儿子流落在北平卖饽饽了,那么他听到了我叫卖饽饽的声音,必定会把这事告诉我的儿子。他若是个有人心的,能够不来见我吗?

第三十二回纸上见凶音客窗陪泪(4)

他如此计划着,也并不感到他计划的错误。照着每晚一趟的规矩,总是向那里走去。像这天晚上的大风雪,他走得只管打晃荡,然而他还坚定了他的固有计划,总要到那公寓前后去转转,总怕儿子或者回来了,自己却失掉了相逢的机会。因之他忘记了一切的困难,一步跟着一步,拼命地向那条路上走。

当他到了那公寓胡同里,恰是由南迎面的西北风,挟了那如烟如雾的雪片,向人身上直扑将来。他被这风雪袭击得太厉害,只得更弯了那向前鞠躬式的身子,以便减少这风势攻击的范围。同时他嘴里依然喊出那凄惨的调子:“硬面饽饽!”他这种拼命地吆唤声,由寂寞的空气里,喊了出去,似乎有登高一呼的情形,但是不听见一点回响,更让人增加了无限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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