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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忽然走不动了。她把我放下来,弓著背,扶著一旁的鞋柜,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张著嘴巴哭,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人顺著鞋柜慢慢地滑倒在地上。我不敢过去,只知道陪著掉泪。我後来跟我妈去看过我爸,他被捆在椅子上,五花大绑,我们进去的时候,他还冲我们笑。老钱家的家族病史出了一帮疯子,都是二十九岁发病,一天不差,从祖爷爷,到太爷爷,到爷爷,到我爸,一个也没有逃过。我去看医生的时候,我妈在一旁哭成了泪人。医生用笔敲著桌子问她:「重度人格分裂的遗传度接近百分之八十,你们又有家族病史,当初要什麽孩子。」我瞪著那老女人:「我不是疯子。」没人理我。出了医院,我又瞪著我妈:「我不是疯子。」她哭肿的眼睛里再挤不出一滴泪,只是死死地抱著我。我听说有的人年纪轻轻被车一撞,撞傻了,十年二十年才醒来,大好青春都泡了汤,他没过去,我没以後,他没昨天,我没明天。我的清明只到二十九岁,二十九岁後再没有钱宁。我爸一出事,为了就近照顾病人,两天後我们就搬到了别的地方。我妈叫了辆平板车,把东西装上去,然後才交了钥匙。我妈跟行李坐在一块,然後把我也拉上车,没踩几步远,看见上了幼稚园的端阳混在一群小孩里嬉嬉闹闹地回来。我这一走就是好多年。我们租别人的地下室,没有窗户,只有唯一的一盏灯。浑浑噩噩的时候反倒痛快,一旦神智清醒,特别是在晚上,我害怕想起戴端阳的名字。可我睡不著,只要一熄灯,脑袋就转得飞快,哪怕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也喷涌而出,这水流一般的思绪清澈见底又来势汹汹,满屋子仿佛都倒影著粼粼的水光。周围越是静,我越是觉得身前身後有许多湿润的蛙声、蝈蝈声、蚯蚓钻土的声音在紧逼,思绪沉溺在水光粼粼的过去,鼻腔却呛进四面墙腾起的土灰。我又想起书上骗人的话,我们全都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奔向相反的方向。四年後再相遇,端阳丝毫未变,眉宇端正,眼睛黑白分明,里面没有一点邪,而我已经从人变成了虫豸。我只记得那天,树上结满了栀子花的花苞,不是晚春就是初夏,树叶浓翠欲滴,树梢间蒙著一层炫目的光晕。我那群哥们还像过去那样,堵著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勒索。我把帽檐压得低低的,站在巷子口望风。小孩掏光了身上的钱,还要听一番恐吓,这才陆陆续续地被推出窄巷。剩下最後一个的时候,我彷佛听到了端阳的声音:「我不想给。」我心里忽然跳了一下,手心都出了汗。巷子里的人听了都骂起来,手上有裁纸刀的纷纷推出了刀刃。我实在忍不住,探著头朝里面张望了一眼,只一眼,就看见端阳笔直地站在墙角。他又长高了,眼睛里冒著怒火,淡粉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光凭他这态度就免不了一顿教训,弄不好还要见血。我忙把帽檐再压低几分,粗著嗓子喊:「李哥,来人了,咱们撤吧。」这群人倒是胆大:「你别管,这小子欠揍。」我怕端阳真被他们打了,又绕到学校门口,要保安报警,等那人真打了电话,我才敢回去。巷子里已经开始拳脚交加,我连忙嚷嚷起来:「李哥,走吧!我听见人报警了!」到了这个时候,我这群兄弟才知道要跑,巷子里只剩端阳,他喘著气,伤得倒是没我想像得那样重。我原来也要跑的,可看著端阳扶著墙的样子,不知怎麽就上前拉了一把。端阳一下子瞪了眼睛,死死捏著我的手腕:「这事没完!是你们打了人,走,见老师去。」我听见警笛声,吓得筛糠似的,拼命要跑,又不愿意打他,只好胡乱地骂「兔崽子别挡道!」、「放手!不然扇你一耳光!」。就耽搁了那麽几秒,端阳猛一松手,我使得劲大了,整个人都向後倒去,後脑勺撞得生疼,连遮脸的帽子都掉了。警笛声一路长鸣已经到了巷子口,我大脑空白,只知道躺在地上傻傻地往上看,使劲眨了两下眼皮,魂魄才渐渐回来。我生怕端阳认出我,又生怕端阳认不出我,要是被抓到我妈面前,只怕她会哭瞎了眼睛。我听见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下意识地说了一句:「端阳,我是钱宁。」下面的话说得无比顺口,那本来就是我那几年的口头禅:「别说是我做的,要是被他们知道,我这辈子就完了。」端阳愣愣地看著我,半天一动不动。在他面前,我算是把最後一点面子也给丢光了。人要是心里有鬼,和别人对看一眼都不敢,酸的是鼻子,辣的是眼睛,涩的是舌根,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细细一咂嘴,又说不上究竟是什麽滋味。正憋闷得厉害的时候,突然有个黑影扑过来,把我压得肋骨生疼。我吓了一跳,奋力挣脱,那个又沉又暖的家伙却越抱越紧,使劲搂著我的脖子,把脑袋死死埋在我胸前。我呆了半天,才认出他後脑勺那个小小的发旋,张著嘴巴,连呼吸都忘了,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端阳?」端阳在我胸口模糊地应了一声。我突然觉得脸烫得厉害,胡乱地推他,话也说得结结巴巴:「戴端阳,别抱了,多大了。」端阳活像个无尾熊,我越说,他搂得越紧,脸深深地埋在我怀里。原来和我差不多高的个子,他非要蜷起手脚,整个人挂在我身上。我犹豫了半天,试著在他後脑勺上摸了一下。手刚放上去,端阳的肩膀就是抖了抖,箍在我脖子上的手改成用力揪我的衣服。随著断断续续的哭声,我胸前的衣服渐渐被温热的液体濡湿了,一股要命的乾乾净净的味道倒灌进鼻腔。+++++我使劲瞪著眼睛,手都不知道往哪放,鼻子呼哧呼哧喘著粗气,心跳得比打鼓还快,只好胡乱地大喊:「你还敢哭!丢人!没出息!」端阳哭得直打嗝,哭一阵,就可怜兮兮地叫我一声:「小糙。」哭一阵,又叫我一声:「小糙。」我实在忍不住,鼻子一酸,另外一只手也不听使唤地搂住了端阳的脑袋。我抱著他的头,他揪著我的衣服,我们躺在地上一个比一个哭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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