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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老太太和儿子儿媳妇,都在堂屋里坐着,看见了毛三婶,姚廷栋正了面孔,只微笑着点了一点头,姚老太太却起身笑道:“三嫂子,我记挂你好几天了,怎么要我们请你才肯来呢?”姚师母却笑着斟了一盏茶,递了过来,笑说请坐。姚老太太笑问道:“大概毛三哥还没有回来吧?”毛三婶偷眼看看姚廷栋面孔,却是铁板也似的,便微笑道:“你看,他把我打了一顿,倒反是发了气不回来,这话从哪里说起?”姚老太太道:“夫妻打架,总是女人吃亏,本来女人就没有男人的力大,哪有不吃亏的。俗言道:‘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你就是让他打了几下,那也不算羞耻。”毛三婶听了这话,心中有些不服。但是姚老太太的儿子,是本族的相公,她养得出秀才的儿子,便是懂理的人,自己如何敢和她辩理,只答应了一个是字。姚老太太道:“他这几天,都在学堂里同狗子睡,大概着了凉了,今天病了呢,还在桔子林里坐着。”毛三婶道:“我又没有关上大门不让他回来,他愿意这样子,我有什么法子呢?”姚老太太带着笑容,正想驳她这句话呢,姚廷栋就先说了,他板了面孔道:“三嫂子,你是一位贤德的人,难道还愿意让你丈夫在桔子林里躺下吗?”姚老太太道:“是呀!夫妻无隔夜之仇,你还能够记他一辈子的恨不成?毛三哥究竟是个丈夫,你屈就他一点,那不要紧。就是有人说毛三婶怕丈夫,也是你贤慧。若是要他屈你,这话可不好听。难道真要和那俗话,不怕老婆不发财吗?”说着,老太太跟上了一笑。姚师母笑道:“我婆婆是个大仁大义的老人家,她说的话,都有见地的,你就依了她老人家的话,到桔林子去,对毛三哥陪服两句,把他接回家来,也就完了。我想决没有什么人来笑你,这也很算不了一回什么事。三从四德里面,不是说明了出嫁从夫吗?”毛三婶本来是坐着的,到了这时就站将起来。先向在座的人看看,然后便低下头去,看那样子像有万分的委屈,只是不好说了出来。姚廷栋对他母亲道:“话说多了,也没有什么意思,我要教书去了。”他向母亲说话的时候,脸色是很和平的,及至回过脸来,便把脸色向下沉着,将衣袖放下来,向后一摆,开着大步子走了出去。毛三婶受了这全村崇拜相公的影响,她觉得是不能够得罪的。现在相公生着气走了,恐怕不依他们的话去办,就成了一个不贤德的女人,不贤德的女人,那是什么人都看不起的。这便向姚老太太道:“倒不是我不听你老人家的话,我怕越跟他赔服,他越是长脾气,回来喝醉了酒,又打我一顿呢!”姚老太太道:“要是那样,我也不能够依他,三婶子,你是讲三从四德的人,有什么想不开,你还要我多说吗?”毛三婶这种妇女,最喜欢人家说她聪明伶俐,同时又喜欢人家说她一声三从四德,今天廷栋家里人左一声三从四德,右一声三从四德,只管向她勉励着,闹得她不能不跟了他们的话转,只好将心一横,厚看脸皮,向桔子林里走了去。

前后找了许久,才看到毛三叔靠了树干坐在石头上,远远地看到,心里就有了气,一张雷公脸,又黄又黑,配上了那满脸的兜腮胡子,哪里还有什么人样,凭我这样伶俐,哪一点配他不过,倒要挨他的打,我就不服这口气,倒要跟他去赔罪?因之闪在一棵桔子树后,站了一站。以为自己走来将就他了,他或者要起身相迎。那毛三叔倒并不是不知道她来了,抬头看了一看,依然将头低了下去。毛三婶咬着牙顿了一顿,鼻子里又哼了一声。结果,还是自己屈服了,就低了头,正了面孔,缓缓地向前走去。同时自己又劝告着自己,既是和人家陪罪来了,索性死心踏地,自认是个脓包,只图他喜欢了,从此回心转意,也就完了。胸中那一腔怒火,本来经自己一番抑压,落下去了不少,现在再加上一倍的压制,脸上只管在不能笑的程度中,极力地显出温和的样子来,走到了毛三叔面前,弯了腰向他低声道:“我听到说你病了。”毛三叔道:“可不是吗,就是让你气的。”毛三婶将袖子掀得高高的,露出整条雪白胳臂来,噘了嘴道:“你看,打得我这个样子。”毛三叔虽然生着气,然而他的心也不是铁打的,看到娇妻这种样子,实在也就不忍和人家为难了,于是也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当他在笑的时候,在桔林子外面,也有一个人跟着在嘻嘻的一笑。

原来李小秋自那天得了毛三婶的消息以后,就回到学堂来了,虽然和春华见面,东张西望的,不敢大胆接近了,但是两个人心里,可就格外的亲爱,小秋在屋子里念书至多念到三页,必要伸着头向外看看,若是不念书呢,那就只要是当春华在学堂里的时候,决不离开了那窗户。若有人经过,他就是昂着头看天色,没有人经过,就是呆站在那里,等候春华把脸露了出来。可是春华的态度,却变到了他的反面,她已经知道这件事,不是一两个人晓得。再要不收敛一点子,让父亲知道了挨打挨骂,那都是小事,就怕传得满村子里全知道了,自己却没有脸子去见人。因之心里头只管时刻都念着李小秋,但是在形迹上,总是躲闪着。然而躲闪多了,又怕小秋会生出误会来,所以在两三小时之中,两手高高地捧着书,挡了面孔念着,走到她的窗户边来看看,然后慢慢儿地将书向下移挪着,移挪得到了鼻子尖上,眼睛由书头上向小秋这边看来,猛然地将书放下,却露出一笑,接着也就扭身走了。这也许是她的小孩子脾气,闹着好玩的。然而小秋看到,却为这个态度,最富于诗味,更是看到眼里,心痒痒的。有时春华有经过这边窗户口上来,来了必定轻轻咳嗽两声,等小秋伸出头来,她便将一个字纸团子抛了进去。这字纸团子,并不是写给小秋的书柬,不过是春华平常练习小楷的格子纸,写着半页,或几行字,小秋初看到,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转念一想,她不能毫无意味地扔了这个纸团给我,这里面必然另有文章,不要忽略过了。因之倒到床上,放下帐子,展开那字纸,慢慢地研究。好在不过一二百个字,横直倒顺,看了无数遍,到了最后,他居然看出来了,便是这稿子里的字,写得格外清瘦些的,那便是通信的字句。联缀起来,就可以成为一句话或两三句话。小秋既然是把这个办法发明了,因之他也就如法炮制,向春华回了信去。

这日上午,春华由家中吃了早饭出来,就向小秋窗子里抛进一个纸团来,字中间夹了几个字.写着毛三婶向毛三叔陪礼,快到树林里去看。小秋看到,这也不过春华小孩子脾气,要多这一回事。但是她既写了字来通知了,就应当前去看看,要不然,不信她的话,未免就开罪于她了。因之也不管事实如何.立刻就跑到了树林子里去.远远地张望着。他看到毛三叔这种人也敌不过妇女们那攻心为上的战法,于是也就跟着他们,一块儿笑起来了。正当他这样笑的时候,却有一只手落在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回头看时,正是春华眯着一双秀眼,对了他,只管微笑。小秋正想张口说什么,春华拉了他的衣服,就让他走开,而且还向他夹了一夹眼睛。小秋看了这样子,只好带着笑容,走开来了。由这桔子林穿过去,上了人行大道,更越过人行大道,直向风雨亭子后面走去。先是春华在前面走,后来变作小秋在前面,两人相隔着,约莫有四五丈路,到了风雨亭子后面,春华站住了脚,老远地连连招了几下手道:“喂!你要跑到哪里去。”小秋这才笑着回转身道:“我走过的,穿了这树林子直走过去,就是河边。”春华笑道:“你要带我去投河吗?”小秋笑道:“对了,你可舍得死?”春华道:“哼!有那么一天吧。”小秋知道引起她一番牢骚来了,便笑道:“说正经话。我因为第一次是在渡口上遇到了你,我每次遇那渡口,总要站着,想想那回的事情,觉得很是有味,仿佛你就穿了那件花衣服,手上拿腊梅花走了过来。”春华道:“你这不是活见鬼吗?我现时正在你当面站着呢,你倒去捉摸那个鬼影子。”小秋道:“你为什么老说这样丧气的话?”春华靠了一棵树干,将鞋尖去拨动脚边的长草,低了头道:“我为什么这样,你应该知道吗。”小秋道:“你小小年纪,为什么总是这样发愁,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春华道:“假如我一天看得到你,我一天就不死。”她口里说着话,抬起手来,扯了一枝树丫枝到面前,将鼻尖去闻那树叶子的气味。小秋也靠了一棵树站定,向她望着,正色道:“你这一番好意,我是感激的,可是你生的这个地方不好,老早地就把婚姻定了。我若是不理会你,心里不过意。我若是理你,将来人家知道了,对你飞短流长,怕是你受不了。”春华将手一松,那丫枝向空中一跳,沉着脸道:“以后你不用理我就是了。”小秋道:“你看,我的话没有说完,你就着急了。你想,府上是个诗礼的人家,毛三婶让丈夫打了一顿,先生还劝着她去陪礼,在这里,你可以知道,府上是劝人要怎样地守妇道。你是黄花闺女,恐怕还要加倍的严禁吧?”春华这却无法可说了,只是低了头。许久才答道:“这实在叫毛三婶难过。她有什么事对那醉鬼不住,打了一顿,还要人家陪礼。我若是毛三婶,就不陪礼,这总不犯七出之条,就是犯了七出之条,也心甘情愿,比这样委屈死了,总好受些。”小秋道:“那她就不怕世人笑骂于她吗?哪个不会这样想,总也不过是怕人议论罢了。”春华低了头,不住地用脚来拨动长草,然后慢慢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就叫没有法子。”小秋道:“这就是我所说的那句话了,世人要是对你飞短流长起来,你怎样受得了?”春华道:“所以我也就说,有一天看不到你了,我受罪的日子也就到了。若是像毛三婶这种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了,你不用替我发愁,到了那个日子,我便有个了断。”小秋明知她这话的用意,却故意问道:“有个了断吗?你有个什么了断呢?”春华道:“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我早就放在心里头了。”小秋觉得她这话是有些言之过重,却又故意打岔道:“底下一句呢?”春华道:“就是女为悦己者容了,这里也没有第三个人,我有什么不敢说的。”她原是板了脸说这几句话的,说到这里,眼珠转着,也就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秋皱了眉道:“我料想不到在这地方念书会碰到了你。我现在是又要躲你,又要想你。”春华听了他说上一个想字,脸又红了,抿了嘴笑着,向他看上一眼。小秋道:“你觉得我这话有些言之过分吗?”春华道:“倒并不过……”说着,她又笑了。小秋看了她那月圆如玉的面孑l,再加上这一道羞晕,只觉十分地妩媚,就慢慢地走着靠近了她,她靠了树干j将头不住地低了下去,眼睛看着小秋的脚走近了。小秋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慢慢地抬了起来,刚要再拿那只手,去再握她另一只手时,她猛可地缩着,人向树后一闪。红着脸道:“你不要这样吧,我……我……我怎么能够胡来呢?我是一个清白身体。”小秋在握她手的时候,只觉周身热血沸腾,心跳到口里。及至她这样一躲闪,热血不沸腾了,心房也不跳了,自然脸也是红的,这就向春华低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鲁莽了一点!但是……”春华正色道:“这也没有什么鲁莽,倘若我不是父母做主了,我就把这个身子给你,只是要那样,就死得更快。你若是我的知己,你就当原谅我。”说着,她忽然地喉咙梗着,两行眼泪水,直滚下来。小秋指着太阳道:“太阳高照在头顶上,我就是今天这一次,以后我决计规规矩矩的,我若不规矩再来冒犯你,我就不得好死。”春华连连摇着头道:“你何必发誓呢?我是不得已。你这人有些口不应心,刚才还说要不理我呢,一会子工夫,就不老实起来。”说着一笑。小秋道:“我知道你是不得已。我若不发誓,怕你疑心我,以后就不理我了,所以我也可以说是不得已。至于口不应心,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春华回头看着,掀起衣襟来,揉擦着眼睛,又笑向小秋说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也不应当同了你来。不过有了今天这些话,你知道我的心事了,我的心是你的了。我说这句话,我也可指着太阳起誓。”说时,也就抬起手来。小秋正是一个多情少年,听了这种话,他那静止了的热血,又沸腾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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