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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旧妈妈没有回来,科长又上街吃烩面了,我知道他是上街吃烩面了。我呢,我只有吃空气了。空气很热,空气热呼呼的,只是有点粘,这是夏天的空气。我也吃过冬天的空气,冬天的空气很凉,冬天的空气冰牙。不过,现在的空气越来越稠了,空气里总是飞着一些米粒样的小东西,那是尘埃,我知道那是尘埃。尘埃里裹着一些油气,那就是油馍了,我常吃这样的油馍。有时候,我还可以卷一些汽车喇叭的声音,卷一些苍蝇的声音,卷一些市场上叫卖馄饨的声音,再蘸着红蚊子音乐一块吃。就是有点噎。不过,我不怕噎,我有办法。远处那座楼房上有十四面小广告旗,我先把那面黄的吃了,黄旗上写的是娃哈哈;吃了娃哈哈,我再吃那面红的,红旗上写的是琴岛海尔;吃了琴岛海尔我再吃那面蓝的,蓝旗上写的是春都牌火腿肠;吃了春都我再吃那面白的,白旗上写的是虎牌蚊香;吃了虎牌蚊香我再吃那面绿的,绿旗上写的是雪碧,我喜欢喝雪碧,我喝得慢,我一点一点喝;喝了雪碧我再吃那面紫的,紫旗上写的是小太阳……我吃得很饱,我总是吃得很饱。下午两点的时候,旧妈妈回来了。旧妈妈带回了一串脚步声。这些脚步声踢踏着一些兴奋,很杂乱的兴奋,兴奋是灰颜色的,一串灰颜色的兴奋踢踢踏踏地游上楼来。走在前边的是旧大姨,我听出来了,那是旧大姨才会有的、肥腻的、带一点面包味的脚步;紧跟着的脚步声很瘦,很干,拐棍样的干,还带着一些粉笔末的气味。这大约是胡子大舅了吧?胡子大舅很久没来过了,胡子大舅我只见过一两次,他也来了;带酱色的脚步当然是旧二姨的了。旧二姨的脚步声是鸭式的,一拧一拧的鸭式,就像是蹲着走一样,还沾有湿鸡毛的腥味,卖烧鸡的旧二姨一走就走出了湿鸡毛的气味;下边的脚步声就年轻些了,下边的一串脚步声有淡有咸。英英表姐(旧大姨的女儿)走的是带有椅子气味的淡,那淡是坐出来的。英英表姐在市团委工作,头总是昂着,走得很有水分儿;表哥表嫂带着烧鸡店的咸,那咸是数钱数出来的,也走得很有盐分儿……一串脚印叠叠压压走进来,屋子里立时就挤满了很沉默的兴奋。她们不是来看我的,我知道他们不是来看我的。她们为那张传票而来,是旧妈妈搬来的兵。旧妈妈进屋后,先把传票递给了旧大姨。旧妈妈说:大姐,你看看吧。恶人先告状,他先把咱告了!……旧大姨把传票接过来,目光即刻粘在了那红霞霞的章印上,那圆红的戳印立时在她的心上烫出了一片鲜艳的红色,那红色滋滋润润地弥漫开来,化出一种红木桌子的气味,在红木桌子的抽屉里藏着一段激越昂扬的歌声,我看见那歌声了,那歌声只剩下三句半了:公社是棵长青藤啊,社员就是那藤上的瓜啊,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啊,藤儿越肥藤儿越肥藤儿越肥……这歌声是从一个露天大舞台上传出来的。我看见那舞台了,舞台上站着一排排穿白衬衣蓝裤子的姑娘,那站在前面舞动双手打拍子的姑娘长得十分苗条也十分秀气,她侧过脸笑了笑,脸上溢满了红光……往下就没有了,往下只剩两片红嘴唇了,两片努动着的红嘴唇和两只用力打拍子的手,没有声音也没有地点,声音和地点全丢失了;而后那嘴唇上的红色褪去了,红色在慢慢褪去,褪出了一股失去弹性的橡皮气味,橡皮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我看见那皱纹了。旧大姨手捏着传票,肚子里却翻滚着两股气,一股是红颜色的气,一股是黑颜色的气,红气里有一缕一缕的丝瓜味,黑气里有一瓣一瓣的大蒜味……可旧大姨没有说话,旧大姨脸沉着,把传票递给了胡子大舅。胡子大舅接传票的时候,先在裤子上擦了一下手,他的手下意识地伸下去,一擦就擦出了小便的气味。他又伸到鼻子上闻了闻,而后又慌忙伸下去再擦,这次又擦出了馊饭和泔水的气味。我听见胡子大舅在心里对自己说:算啦。胡子大舅双手接过那张传票,从第一行开始看起……看着,看着,他的心就贴在那黑颜色的铅字上了。他的心在亲那些铅字,而后他哭了,他的心趴在铅字上哭了。我看出来了,他是喜欢这些铅印的字,他最缺的也是这些铅印的字。我听见他的心在悄悄说:哪怕是一篇,哪怕是一小篇呢,也不至于在退休前评不上……接着粉笔末纷纷落下,我看见胡子大舅在清扫心上的粉笔末。他心上沾着很厚一层粉笔末,清扫后露出了1955的字样。1955很陈旧,1955上放着一杆小秤,那是一杆十六两秤——旧妈妈说,十六两早就不用了,现在用的是公斤秤——可胡子大舅仍然在心上保存着这杆十六两秤……这杆秤是他自己称心用的,他经常用这杆秤称他的心,他总是把秤称得稍稍低一点,结果他总是不够秤。胡子大舅心上还有很多泔水,那是大舅妈给他泼上的,我看见他退休后大舅妈就不断地往他心上泼泔水,一边泼一边说:看看人家,看看人家,说起来也是干了一辈子了……泼得他心上粘乎乎的……慢慢地,看传票的胡子大舅心上有了一点兴奋,那是从传票上看出来的兴奋,他从传票上看出事儿来了,他心里说:这是件事儿……可他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把身子坐端正些,端出沉默,把传票递给旧二姨。旧二姨接过传票,其实是接过了一顶帽子,一顶圆顶的大盖帽子。旧二姨眼睛里出现的是帽子,帽子是火红颜色的,在她的眼里帽子是一团有红色标记的火炭儿,因此她看帽子时眼光有点哆嗦,是无色的哆嗦,旧二姨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人。我看出来了,旧二姨非常羡慕那些有颜色的人,也非常嫉恨有颜色的人,她没有办法,只有给烧鸡刷糖色,她总是给烧鸡抹很多糖色,她把怨恨全都抹在鸡身上了……旧二姨还在帽子上捏出了一串自行车铃声,也捏出了一叠交税的票;自行车铃声和税票分属于两个不同的时间,一个藏在脾脏里,一个藏在肾脏里。她的肾脏旧了,她的肾脏常年不用,已经有点锈了,那里边藏的是自行车的铃声,铃声很哑,铃声里带着沾有街头细菌的灰尘;她的脾脏很新,她的脾脏是经过翻修的,她在新翻修的脾脏上镶了一个小夹子,夹子上夹着一叠税票(那税票是假的,我能看出来那税票是假的,那税票是从二道贩子那里买来的,税票上留有两人交易的声音:一个说,五块一本,要不要?一个说,不就印印么,五毛也不值。一个说,你给多少吧?你说你给多少?一个说,两块,两块我就要。一个说,给你了……),我听见她不由自主地说:我已经交了,你看看,我已经交了……过了一会儿,旧二姨才醒过神来,这时候她才想起帽子不是她的,帽子是老三的事儿。紧接着,她心里又出现了数钱的声音,还有存折,一共五张,都是有一串0的,她慌忙在心里又换着藏了一个地方,掖好了……而后她望望旧妈妈,又看看旧大姨,没有吭声。表哥率先说话了,表哥说:叫我看看……他把传票从旧二姨手里抓过来。他看了两眼,表哥的眼里出现了屎味,我看见表哥的眼眶里出现了人屎的气味,那张传票成了一张擦屁股纸,一张绿颜色的擦屁股纸。这话他是从南阳来的一个生意人那儿学来的,我看见他是学来的。表哥的坐姿也是学来的,他尽量往宽处坐,坐出一个很放大的架式,架式里有很多电视片里的爷式镜头……表哥身上还沾满了红蚊子音乐的气味,表哥身上的汗毛孔里藏着很多s形的红蚊子音乐,这是从舞厅里泡来的,我知道是从舞厅里泡来的,上边带有七种光束,沾有女性化妆品气味的光束,这光束闪烁着肉味的动感,致使坐在那里的表哥两脚也不由自主地动着,他的脚在念拍子,他的脚反反复复地在念一二三四一、一二三四一……的拍子;倏尔节拍又变了,节拍转化为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片刻,表哥拍拍那张擦屁股纸说:球啊,别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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