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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每日必得觐见皇帝一回这件事,慕昭心中自是忧虑排斥,但当翌日午后,她因必得去往紫宸殿,动作踟蹰时,望见太子殿下看她如此,面上浮起无能为力的愧色,反先浅蕴了笑意,含笑对太子殿下道:“我幼时最爱胡思乱想,可再怎么想,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可到天下至尊之地看一看瞧一瞧,今儿这一去,也算是可开开世面长长见识了。”
虽然昨夜皇帝走后,两人谁也没有提皇帝的忽然驾到以及那通帝王之怒,但彼此已是心照不宣。慕昭明白了太子对她的用心并心怀感念,不愿见她前世的挚友,因无法对抗皇帝而对她感到愧疚,就走近书案前,收拾太子上午写就的诗赋文章等,准备遵御命前往紫宸殿。
为能使太子宽心些,莫再想他无法违抗御命,无法保她不必去往紫宸殿的事,慕昭就一边整理太子今日的功课,一边笑赞太子的字写得好,品格超逸,自成一派,不与俗同。却不想太子闻言谦逊几句后,告诉她道:“我的字是学的父皇,父皇才是自成一家,我只是随仿父皇亦步亦趋。”
慕昭见过皇帝的字迹,从前她只当皇帝是言先生时,与他交流乐事看过他手写的曲稿。那曲稿上言先生的字迹,小心局促,平平无奇,与太子笔下没有半点相似,可说是天差地别,太子的字,怎么可能是学自皇帝的呢?!
慕昭心中深感困惑,但这时也无法再问太子,因太子此时需得去往崇文馆听课,她自己也必得去往紫宸殿,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许就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将太子的诗赋文章收放书匣中后,慕昭就双手捧着书匣,跟随引路的宫人,离开东宫,前往御殿。她心中有关字迹的疑惑,在去往紫宸殿的路上,起先渐被将要面圣的忐忑压过,然走着走着,在走过紫宸门后,忐忑不安的心绪,又被心头悄然激荡起的另一种感觉压过,在通往紫宸殿的宽长甬道上,她越走越高,越走越高,不禁想起幼时随父亲登顶虞山时。
小时候,她原以为虞山最高,登上山顶,就可以离天空最近,但随父亲耗了半日光阴登上虞山山顶时,却见远处青山连绵,比虞山更近天际。她问父亲何处为天下最高,父亲说若问山水,应是朔北歧山,而若问人世,那是天子所在的紫宸殿。
她非要比个高低,问父亲是歧山高,还是紫宸殿高。父亲笑抚了下她的脸庞,告诉她道,岐山之高,是上仰苍穹,而御殿之高,是俯瞰苍生。确有俯瞰苍生之感,当走至紫宸殿前的丹墀上时,偌大的周宫、长安城乃至天下,都似在御殿脚下,使人身在人间,心似凌云。
但这凌云之感,在内官向内通报她的到来时,就在她心头悄悄地坠落了下去。凌云的是独掌皇权的皇帝陛下,而她,只是他脚下卑微的蝼蚁,兴起时他或可将她高高捧起,但兴一尽,他就会将她踩至泥中,踩成齑粉,就如前世他对她有兴致时,似是独宠,每日恩赏无数,但一败兴,就立刻毒杀了她,翻脸无情。
其实慕昭知道,这一世若想长久安稳地活着,或应不使皇帝败兴,应尽量顺从皇帝。但她不想那样活着,她是想努力活下去,但也不想过多地违逆自己的心意,若只为活着抹杀自己的所有,从此事事皆看皇帝脸色,成日只想着如何顺从讨好他,那样的活着,跟死了有何区别?!
若有一日,她真不得不那样做,那也不会是真的想要一世顺从于皇帝,而是在形势所逼下,为了得到什么而一时隐忍假意屈服。目前来看,这世间尚无人事能使她牺牲自己到那等地步,那她自是要尽量顺着自己的心意而活,而不是活在皇帝反复无常的心意中。
紫宸殿殿门开启,慕昭垂首走进御殿,在眼角余光望见皇帝正坐在御案处后,就在离他还有十几步远时顿住脚步,如仪行礼,按照皇帝昨夜吩咐下的,向他汇报太子功课。
汇报完后,她就要将手捧着的书匣,交给旁边侍立着的内官,劳烦内官将书匣转呈给皇帝陛下。这是宫中规矩,东宫的董贤人曾同她讲过的,但,她刚准备这么做,就见御案后正看折子的皇帝,头也不抬地令她自己送过来,又令殿内侍立着的宫女内官等,通通退出。
准备接书匣的内官忙将双手缩回,低着头同其他宫人速速退离了紫宸殿。慕昭暗咬了咬唇,微抬首看着御案后正在批折的皇帝,默默且缓缓地走近时,心中忐忑的不情愿,渐被案上那支正写来写去的御笔所吸引,想起太子先前说他的字乃是学自他的皇帝父亲。
不可能吧?太子那时是在说笑吧?慕昭借走近御案呈上书匣的时机,悄看向皇帝正在批复的奏折,想看一看皇帝的字迹。而皇帝也感觉到慕昭在有意看他的字,虽心中不解,但却不自觉将手中御笔握紧了些,用心书写给予臣工的批复,好像他不是在批折子,而是在认真完成一幅书法作品,一笔一画都需得聚心凝神。
见折上朱笔所批字迹,竟真与太子十分相似,慕昭因太过吃惊,不慎手一松劲,书匣直直地坠了下来。虽慌忙去捞,但却已晚了,滑落的书匣正撞在皇帝的御杯上,倾倒的茶水如流水铺泻在御案上,几道靠近的奏折,最先遭殃,瞬间就被淹过。
慕昭惊怔了一瞬,连忙抢救,却因动作急乱,不慎与皇帝的手碰撞了一下,如被火燎般赶紧收回了手。她望了眼狼藉的御案,望了眼正抢拿奏折的皇帝,望皇帝身上的龙袍也被茶水泼溅到了,默默地后退了半步,低下头去,等着被问罪。
皇帝将要紧奏折收放一边后,看了眼飘着茶叶末正淌水的御案,又看向一边垂首默立的小女子,静默片刻,故意压沉嗓音道:“进宫后,有被教过规矩吗?”
小女子默默点头。
皇帝微屈指节,轻叩了叩御案案边,又问:“这般,该当如何?”
低着头的小女子,默默片刻后,微屈膝向他一福,就要往殿外走。皇帝不解地望着她意欲离去的身影,问道:“作甚?”
小女子轻声回道:“损毁奏折,是大罪,奴婢当出去受杖责。”
皇帝听这回答,一时也不知是感到牙疼还是头疼,只觉额边青筋都悄跳了跳,暗一咬牙道:“回来。”
低着头离去的小女子顿住脚步,在天子的命令下,又回转过身,垂着眼默默地走了回来。
其实莫说就只是湿了几本请安折而已,就算真湿了什么要紧折子,皇帝也不会就此向她问罪,只是见她此刻这般态度,昨晚强压下的心中怨怒,又不由窜了几缕上来,使他板着脸,声音幽沉地道:“岂止是损毁奏折,朕的衣裳也被你弄湿了,要论罪,不止一桩,得一件件地罚。”
数罪需罚,小女子似已认定自己今日必要受到比杖责更为厉害的惩罚了,在天子的冷言冷语下,闷声应道:“……是。”
明知她心里大抵在不服怨骂,但因她生得本就柔弱纤妩,这般默默无言地低垂着头,更添楚楚之态,皇帝仍是不由觉她形容可怜,似是初绽的花蕾,经不得半点风雨吹打,就连最温暖的春风拂过,都似得尽力轻柔些,莫要拂伤了她。
看着这样的慕昭,皇帝缓声说出第一桩处罚道:“为朕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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