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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一个、被丢在这里。
她打了个喷嚏。
先是无可名状的恐惧,再是莫名其妙的雀跃——她不怕恐惧,她却还敢于恐惧,她还感觉得到恐惧,哪有比这还妙的事情?屋内没有点灯,时间或许已经黄昏,屋内暗得她什么都看不清。所以她自然错过了堆放一旁分毫未动的行李,打开窗户喊来店小二之后,还差点一脚踩空带梯子摔下去。“你主子要走了钥匙,小的也不知道……”对面如此连声致歉,她却心不在焉的、因一身单衣在穿堂风里狠狠打个摆。谋定而后动,又忘了这一节,本该多穿件衣裳的。
但也不用,前厅人已经来了,她听着小之气呼呼的呼噜声。“本来看见那家羊肉包子的招牌……找上了人家里还是不卖。胭脂铺子也关门了,白跑一趟……”小丫头通红着一张脸,委委屈屈扭头去发难,“而且我就说一只锁关不住姐姐。”
“啧,才说你懂得自珍自爱值得褒奖。”
文雀看着她摇头,上楼去给她取衣裳。卢公子自己走远了些,木棠便拉小之一起去里头坐下,问起她如何又馋虫作怪,随身的胭脂又怎么不够花。“姐姐糊涂!”小之一皱鼻子,“你总不会也忘记了,今天到底是谁生辰?”
康佑二年霜降,李氏阿蛮生在陇安县泰生乡。至今还差整整一个春秋,她便要及笄。
小之什么都知道。一定要入宁朔城,是不肯让她在荒郊野岭庆生;将她反锁房内,是要悄悄准备惊喜。虽然据说这惊喜落了空,小之甚至又犯了错。这回她自己知道,说起来都犯着扭捏:
“我、回来的时候遇见个大婶带着女儿,你没瞧见,鹑衣百结、披发跣足,大冷的天冻得直哆嗦!说是寻亲无果、流离失所,饿得瘦骨嶙峋的。我就把拿出来的那些银票都给了她们了,够她们雇个马车回家,也算替你积德,这样也能算生辰礼……还有文雀说她还有主意……”
“……你到底给了多少?绝不止五两银子吧?”
卢正前已将声音尽力放缓,却还是有如平地惊雷,吓小之一跳。他见状忙做一揖,口中称罪,斜眼却依旧要睨木棠,好似这所有一切依旧是她的罪过。可不是?不是为了给她这丫鬟操办生辰,主子能去何处大发善心?
木棠却居然不以为冒犯、更不觉得担心。就算是小之将剩余的银钱一股脑都丢了又如何,人自己都说该典当就典当,一马车的宝贝,还怕短了用的?文雀从楼上下来,听着这句差点脚底打滑滚下来。卢公子赶忙去底下接着,眸中也是难掩失望之色。只有木棠好整以暇接了衣袍自己拢好,只专心寻根究底:
“可我没有说过,你是怎么知道……”
“表兄写了家书,正月十六到的,你正好出门,我故意没告诉你。”小之说着,兴致勃发一挤眼睛,“表兄说让我照顾你,说了好多好多……呀!我本不该透底的,他让我守口如瓶来着……但反正说也说了!他说一月之后霜降就是你生辰,让我好好帮你庆祝;说要给你备酒、好好做一顿羊肉;但你浅眠多梦,总得找太医再来瞧瞧……还有什么、哦,让你别嫁人,安心等着……噫,我害臊,不说了……你上哪去?”
这回是木棠自己反锁了门,自己关在屋子里摸索着点灯。映像里似乎曾见过这样一封信,果不其然、就装在最随身的行装里。家书不长不短,前两页叮嘱妹妹、后三页关照母亲,龙飞凤舞、枯白飞墨,木棠读不大懂,却到底看出没有一字与她相关。甚至没有一字与他自己相关。他只说往后每月会寄来一封家书,请表妹照顾好母亲,勿要使小性子擅作主张。算算时间,第二封家书怕是已经送进了京城里,小之却已经看不到,而他、更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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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那沓信放下、又拿起。双手摩挲着,想要懊悔不迭、却反倒居然下定决心。
她想要那一轮太阳。
她想要上丰州去。
她转过身,撞倒了桌边的信封,信封背面小小勾勒了什么,憨态可掬的、是只小小的蟾蜍,在满月里弯着嘴角笑。木棠看了又看,总觉这蟾蜍的样貌似曾相识。黑亮亮两只圆眼睛,杆一样精瘦的胳膊腿,还有其下坐着的那条牛头项链……
“他怎么回事!你表兄!离谱……哪有这么、欺负人!还说、还说我……”
“木棠姑娘花容月貌、美若天仙。”门口有个小二哥躲开险些被拍飞的门扇,弓腰拱手、笑语盈盈。
“木棠姑娘、小可能否有幸?”楼梯上又是名年轻伙计向她伸手,要扶她下楼去。
“木棠姑娘,生辰吉乐。”就是在落座都有人来推椅,眼瞧着上菜的伙计那鼓包一样的笑脸,木棠干脆一把把脑袋埋在臂弯里去。
对座小之终于憋不住乐,果然是这丫头的浑主意!“该怪文雀,她说你现在最想要的,是……”她探身子过来,压得桌子一歪,有些酥酥痒痒的话就飘到木棠耳朵眼里去,“做个、女人。”
可哪有这样做寿的!文雀姐姐看着古板守旧,却哪晓得骚在骨子里!木棠脸红得滴血,连声讨饶让小二哥先罢了戏瘾。想到那将自己比作蟾蜍的家伙,短眉毛挤在一处,可越发古怪有趣。小之又笑她像丑角了,木棠可不应:
“你什么时候不学好,也跟着说谎话!你表兄洋洋洒洒、一个字和我沾边的都没有。你们兄妹俩,才是一对丑角!”
“我都知道的事儿,我表兄还能不知道?他那些话不用说,是托蟾蜍、都告诉我啦!”
“蟾蜍说恭喜恭喜:木棠快要长成大人!举杯啊!”
先是文雀、再是小之、而后是不情不愿的卢公子。无人再提身无分文的困窘。便是淡得没味儿的茶,也够醉在今宵了。锣鼓喧天好像就在此时想起来,据说苏将军大捷,王帐已尽在梁军掌控。于是满桌满街呼喝、捧杯。木棠自己更是扬脖要一口气将茶水喝出万丈豪情。
这是她九岁以来唯一的生辰,也是最好的生辰。却绝不会,是未来最好的生辰。
而后夜深了。
她又躺在床上,这回是拉起被子角,偷偷往里瞄。
她知道自己本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干瘦干瘦还像个小孩儿。可到底是十四岁了,有些地方总开始慢慢抽笋发芽。她自己偶尔瞥见,颇为得意;别人却依旧对她视而不见,这使她难免失落。她曾经羡慕文雀、羡慕人高挑匀停的身材,和经过了皇宫择选认可的相貌,羡慕被当成女人的滋味、羡慕男人们随之而来的殷勤……
可文雀不是她。她从不曾光彩照人、做不到手脚麻利、并非贤妻良母。她实在不适应也不喜欢旁人聚焦来的目光,方才唯有惶恐不安、如坐针毡。所谓殷勤,她曾夜翘首以盼,却实则叶公好龙;所谓戏谑、却原来才是她心往神驰。抱着那信封、捏着被子角,她这夜终于是认认真真地睡去了,无所谓做不做梦,无所谓在梦中见到什么。云雾远去,月亮高高照着,一头是丰州、一头是宁朔,离得那样远、又那样近。还有藏起来的一头,默默照着陇安。
是的,在十四岁的第一个梦里,木棠终于肯大大方方承认:
她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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