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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凉的电话不是打不通,但是打通之后没有人接这更让人担忧,漫长的忙音每一秒在我听来都是煎熬,我对着手机喃喃自语,接电话啊,接啊,筠凉,你接电话啊!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有什么事情不能一起扛呢?我知道你性格骄傲,可是我不是别人,我是宋初微啊,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宋初微啊,为什么你连我都要躲着呢?静谧的夜晚,我的哀求显得那么无助,又那么凄惶。顾辞远的声音在手机里听起来那么缥缈却又那么真切:“初微,今天z城日报上的头条新闻你看了吗?”我觉得很奇怪:“没啊,我又不是新闻专业的学生,看报纸干吗?怎么了?我们高中被评上全国重点中学了?”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之后,终于开口:“筠凉她爸爸,被‘双规’了。”夜幕突然惊现一道如经脉般的闪电,树影宛如鬼魅,雷声轰然炸开。我握着手机站在漆黑的走廊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筠凉是赶深夜的那趟火车回去的,因为是临时买的票,所以没有位置的她只能站在吸烟处。夜晚的车窗像是一面镜子,死灰一般的眼睛盯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她紧紧地抿着嘴唇,想要抓紧一点什么去获取一点力量,最后双手却只能停在冰冷的车门把上。调成静音的手机在包包里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整个晚上所有人都在找她,我、辞远、杜寻,还有她妈妈,可是她一个电话都不想接。她一句话都不想说,仿佛只有不开口,才能留住一口真气支撑自己回到z城。窗外的山野偶尔有几点灯光,过了很久很久,她闭上了眼睛。镜子里的那张脸上,有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掏出钥匙打开家门,筠凉见到自己的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电视里的内容是她们平时最讨厌的电视购物,表情和动作都很夸张的一对男女在推销一款长得跟iphone一模一样的手机:“超长待机四十八天!”要是换成平时,筠凉一定会很鄙夷地说:“远看以为是apple,近看原来是oran!”可是今天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从玄关走到沙发不过短短几米的距离,她却走得十分艰难。偌大的房子中除了电视里那对聒噪的推销员的声音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妈妈终于开口了:“你不上课跑回来做什么,你回来也于事无补。”筠凉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灌下之后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你可以离婚,但我永远是他的女儿。”这句话像一把尖刀划破了她母亲伪装悲伤的面具,面对这个已经洞悉了真相的女儿,她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再去掩饰什么,她忽然察觉到,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粉饰太平的那些苦心和手段都是那么低级的伎俩。筠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妈妈,我没有指望你能陪他共患难,这对你也不公平。过去这些年里,他纵然在外面是有些……但起码他还是提供了你我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个你不要忘了。”她妈妈气得从沙发上弹起来,指着她,声色俱厉:“筠凉,你是这样跟妈妈说话的吗!”筠凉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色厉内荏的女人,她不会明白,身为女儿的自己在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自己心里有多难过。如果她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会像尖刀一样伤害到妈妈,那也是因为在多年前,妈妈的所作所为就像尖刀一样捅在她的心脏上,一直固定在那里。她不是没有想过拔掉,但那个地方是心脏,她不敢冒险,她不确定自己能够承受得起那种痛。痛不欲生的痛。筠凉定了定神:“妈,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退一万步讲,你敢说你从来就没有做过对不起爸爸的事情吗?”这是多年来筠凉与母亲第一次直面相冲。她与我不一样,我的叛逆不过是虚张声势小打小闹,而她的叛逆却是深深埋藏在内心,一直慢慢蓄积,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像火山爆发,地动山摇。她妈妈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在时光的洪流中已经长成了目光坚毅的成年人,她根本不是自己臆想中的那样,她已经对这个家庭,对这个社会,甚至对这个世界有了清晰的认知,她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价值观与人生观。她不再是可以被轻易蒙蔽的小姑娘,不再是三言两语可以敷衍得了的不谙世事的少女。她曾经是来自自己身体的一团骨血,而今,她是一个完全独立的生命。对峙了很久,母亲终于理屈词穷地瘫坐在沙发上,筠凉转身去自己的房间,关门前她听见母亲幽幽地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她轻声苦笑:“十六岁……或者更早吧。”一直以来筠凉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她十六岁生日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知道那天下着鹅毛大雪,下了晚自习她执意不肯回家,要我陪她走一段路。记忆中那天街灯照出一脸黄,她一直沉默着,什么也不说,直到分手的时候才对我说出那句话:“初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可是作为她唯一的朋友,她也没有让我知道她在那天中午目睹了什么。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在学校门口挡住她,说要带她去看一样“很有意思的东西”,筠凉一贯胆大,竟然没问对方身份就跟着走了。在酒店对面的某间甜品店,这个戴着墨镜的女人替她叫了一份热饮—姜汁撞奶。筠凉说,不用热的,冰的也可以。对方笑:“还是热的好了,待会儿看到的东西,会让你感到全身都冰凉的。”看着自己的母亲跟一个男人从酒店里走出来,这是什么感觉?我没有经历过,我不知道。多年后,筠凉终于当着我和沈言的面说出了这件事,她形容起当时的感受:就像被人强灌了镪水,整个胸腔都无声地溃烂了。母亲脸上的笑容像利刃一样刺瞎了她的眼睛,也划伤了她原本纯白无瑕的青春。虽然穿着厚厚的呢子外套,虽然还戴着手套和毛线帽,可是那一刻,就像被人剥光了衣服绑在马车上游街示众,所有人看向你的眼神都像是在嘲笑、讥讽、唾弃,所有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恶毒……忽然希望有一块足够大的布,将自己包裹起来。忽然希望自己,在那一刻,灰飞烟灭。那个女人很聪明,也很厉害,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取下墨镜,只是在临走的时候对筠凉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妈妈端庄优雅的面具背后,也不过是个不要脸的婊子。”不要脸的,婊子。这是筠凉十六岁生日收到的最震撼的生日礼物。多年后这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她再次想起当日的场景,在黑暗的房间里,她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抱住枕头,把脸埋在被子里无声地痛哭。脚步声在她房门口停了下来,过了良久,那个疲倦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我们在事发前已经办妥了离婚手续,明天带你去律师那里,再咨询一下相关的事宜。”房间里一片死寂,得不到回应的女人在迟疑了片刻之后,最终还是转身走了。暗夜里唯一的光亮来自筠凉的手机,杜寻的名字仿佛神谕。终于,她摁下了通话键。[3]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背着背包站在男生公寓楼下心急如焚地等着顾辞远,他从朦胧的晨曦里跑过来摁住我的肩膀说:“再等等,杜寻马上就到了。”也许是一夜没睡的缘故,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顾辞远买来了热豆浆给我作早餐,可是我真的难过得一口都喝不下。曾经看一个女生说,世界上从来都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我承认她有她的道理,可是筠凉与我情同手足,她遭遇这样的变故,我的沉重也不是装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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