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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虎却先一眼看到了绿萼,挣脱了冷谦的手,扑上去叫:“韩姊姊!”绿萼急忙放下手中的药碗,迎上去一把把小虎抱了起来。“这便是小虎么?”韩邦道缓缓伸出手来。杞人走过去,叫小虎:“叩头,见过公公。”
韩邦道笑道:“你不见他唤萼儿‘姊姊’,怎么倒唤我公公?唤伯伯可也。”绿萼把小虎放在地上,小虎跪在床边,磕了个头,说:“伯伯安好。”韩邦道笑着眨眨眼睛:“好乖巧的娃儿——老六,且带他花园里耍子去,再寻些好吃的与他。”
仆人答应一声,上前抱起小虎,一边哄着他一边出去了。冷谦再为韩邦道介绍了郭汉杰:“这是陈兄新收的徒弟。”郭汉杰行了一个大礼,韩邦道点点头,然后转向杞人,说道:“且走近些,我正有话要与你讲哩。”
冷谦鉴貌辨色,知道韩邦道想单独和杞人谈话,于是一拉郭汉杰,唱个喏道:“小虎有些畏生,咱们且去领他玩耍。”说着话,两人一起走出屋子去,还顺手把门给掩上了。
杞人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心说怎么和彭莹玉临终前一样,一副交代后事的气氛。他只好低着头走上两步,来到床边。
“我便在这一两日要去了,也无甚么遗憾,”韩邦道静静躺了一会儿,才眼望着帐顶,缓缓说道,“只是放心不下萼儿……”“爹爹……”绿萼扑到他的身上,低声抽泣起来。
韩邦道轻轻抚摸着绿萼的长发,微笑道:“傻丫头,人莫不有死,哭些甚么?”他突然望向杞人:“她也甚是苦命,才死了丈夫,我这……”
杞人深吸一口气:“你且放心,我,我会好生照顾她的,便如待亲生侄女一般。”韩邦道突然变了脸色:“本非亲生,哪里能当亲生的一般?!”
杞人愣在当地。韩邦道怒色稍霁:“我唤你一声兄弟只是客气来,咱们既非亲眷,也非同一师承,你与文焕亡父也不过道义之交……”杞人一颗心“扑通通”地乱跳,连大气也不敢出。
韩邦道继续说道:“你年纪也不甚大,正当壮年……萼儿年轻守寡,这今后……今后可怎生孤单度日……我今将她付托于你,你可愿照顾她一生一世么?”
杞人脑筋再木,也听得明白韩邦道究竟是在说些甚么了,当下更是慌得手足无措,嗫嚅了两声,没敢回答。“果然哩,”韩邦道的脸色重新又沉了下来,“我知你嫌弃她是个寡妇!”
“不,不是……”杞人一着急就结巴,这回结巴得最厉害。他偷眼瞧瞧绿萼,绿萼早已经停止了抽泣,恰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爹,你在讲些甚么呀!”“讲甚么,讲你的终身哩!”韩邦道摆出了做父亲的威严,“你若愿意,休得开口,有爹爹与你做主。若不愿意,却又为何这两日尽在我耳边叨唠‘陈师叔’长,‘陈师叔’短的?”
“我,我……”绿萼的面孔羞得通红,“我只当他是长辈哩……”“少掉花枪,”韩邦道说道,“你娘走得早,我一把屎一把尿将你拉扯大,你这点点小心思,爹怎看不明白?”说着话,又转向杞人:“大丈夫休婆婆妈妈的,是否答允,给我个回复——莫非,你怕低了辈分?”
“哪,哪里……”杞人结结巴巴地回答。韩邦道追问:“那是嫌我女儿不漂亮,不贤慧么?”“不,不,”杞人的脸只有比绿萼涨得更红,仿佛关云长再世,“她,她,漂亮得很,贤慧得很……”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韩邦道皱眉道,“却又为的何来?”杞人回答道:“是,是我……在下高攀不起,在下不过,不过一个厨子……”韩邦道撇撇嘴:“想那兴周吕望,不过渭水渔夫,辅汉诸葛,卧龙冈上农人,陶朱公做了行商,张子房漂泊江湖——你是市井隐逸,难道我不晓得么?门户登对,我说是便是了。你道我这老眼懵懂,挑错了女婿?若如此,你剜了我双目去!”
“不,不,不……”杞人这时候只说得出一个“不”字来。“好罢,”韩邦道抓住杞人的手,“我是将死之人,你休教我死不瞑目。你若答允了,便跪下来磕个头,唤声‘岳丈’,若定不肯使我安心,要我阎罗殿里做个怨鬼,那便竹竿似立着休动。”
韩邦道这话说得狠,这哪里是谈婚,离逼婚也就不远了。杞人偷眼再瞧瞧绿萼,只见绿萼也正悄悄望向他。四目相交,绿萼的脸更是羞得通红,急忙转回头去,杞人却突然觉得膝盖一软,顺势就跪了下去。“叫啊,唤‘岳丈’啊。”韩邦道“哈哈”大笑。杞人感觉自己似乎是张了张嘴,但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来,可就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韩邦道笑了一阵,突然咳嗽起来,绿萼赶紧去抚他的胸口。韩邦道挥挥手,勉强说道:“……不碍的……你去扶你好女婿起来,先出去罢,我一个人静一会。”“好女婿”这三个字,听得绿萼和杞人都是既羞且喜,杞人没等绿萼来扶,赶紧爬了起来。绿萼取过药来:“爹爹,你先吃了药罢。”
韩邦道叹一口气,只好就女儿手上把药喝了,又摆摆手,两人只得并肩告退出来。杞人只觉得自己行走在云堆里,脚下飘飘然的,不知怎么的就已经离开了卧室。绿萼掩上门,低声说道:“陈师叔,我爹他这般逼迫你……”
虽然绿萼的声音细得好象蚊子叫,杞人倒听得清清楚楚。此刻身外万物,对杞人来说,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如置身梦境。他偷偷掐了大腿一把,强自把自己从云端里扯下来,也轻声说道:“不,不,不,说甚么逼迫……我,我自知高攀不上,我,我……”
我怎么样?是要允诺么,总觉得不大对劲。要婉辞呢,又实在可惜,而且怕伤了绿萼的自尊。杞人嗫嚅半晌,只好把头低下去,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绿萼也不知道再说甚么好,羞得也低下了头。两人各自望着自己的脚尖,良久不言不动。空气在这一刹那,也似乎凝固了不再流动似的……
※※※
这精彩的一幕,被躲在不远处廊柱后的冷谦和郭汉杰看得清清楚楚。“啊哈,”冷谦阴阳怪气地笑道,“汉杰,你便快有师母了,知道么?”“这个,”郭汉杰老实人不老实,“我早便猜着啦,不过恁么快,倒是意料之外。”
“定是韩邦道托孤哩,”冷谦笑道,“他们两个虽在心里你情我愿的,若非用棍子赶,哪里会走到一处去?”“师父面皮忒薄,”郭汉杰说道,“若换了是我……”
“换了你,哪个傻婆娘肯要?”冷谦摆摆手,“走,且向韩邦道贺喜去。”
两人蹑手蹑脚地从廊柱后面蹩出来,经过杞人和绿萼身边,竟然没被发现。冷谦举起袖子,在杞人眼前挥了挥:“此番真的着了魔也。”笑一笑,推开卧房的门,就走了进去。
来到韩邦道床前,先唱了个喏,然后冷谦就伸出手去,给韩邦道把脉。韩邦道睁开眼睛望望他:“有甚么用?阴司的无常便在门外,这便要锁了我去也。”
冷谦摇摇头:“你伤势本不重的,不肯善加调养,才耽搁到今日地步。我是救你不活了,这数日无常便来拘了你去。只令爱好可怜煞,自此守丧三年,不得谈论婚嫁,孤寂一人,独守空房以对青灯……”
韩邦道瞿然一惊:“你说甚么?”“我说甚么?”冷谦笑道,“我劝你好生吃药将养着,我每日子午二时助你行气活血,还可多活十余日,趁此先将他二人的婚事操办了,岂不是好?你便去了,也无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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