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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兰走得极慢,余光向后看,见林锦园在她身后远远跟着,不由暗暗点了点头。心说德哥儿和林锦园虽年纪差个两三岁,可性情却大不同。德哥儿为人厚诚谦和,极有礼让之风,小小年纪便有端方之态;园哥儿则是一肚子刁钻古怪,聪明有余而厚道不足,可到底是诗书教养出的,知情达理,未落奸滑之流。她停住脚步,转过身,林锦园也定住脚,低着头不说话。香兰走过去拉他的手,俯下身道:“今儿个回去我就跟你大哥哥说咱们林家的园四爷是个有担当的。”见林锦园尚在抹眼泪儿,心里不由一软,她平日里同林锦园极亲厚,忍不住摸摸他脑袋,说,“我陪你去跟老太爷领罚,你若怕,我便说那手钏儿是咱们俩一并弄丢的,陪着你如何?”林锦园抬起袖子擦眼睛,偷看了香兰一眼,听她说要陪自己一并领罚,胆色却壮了几分,迟疑着点了点头。香兰松了一口气,牵着林锦园一路行至花厅,进去一瞧,只见花厅中早已空了,桌上的果品茶酒还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金猊瑞兽口中还吐着青烟,唯有琉杯还在那里,见他二人来了,便道:“老太太说身上不好,到里屋去歇了。”香兰道:“劳烦姐姐通报,我们二人因手钏儿之事来向老太爷、老太太请罪。”琉杯吃一惊,瞧瞧这个,又瞅瞅那个,不敢多言,连忙进去禀报。等了好一会儿,只听屋内传来一声咳嗽,林昭祥淡淡道:“进来罢。”他二人走进去,只见林昭祥正坐在炕桌旁,手里举着水烟,林老太太坐在炕桌另一侧,手里捻一串佛珠。雪盏、瑞珠立在一旁伺候,另有林昭祥的随身老仆耿同贵,亦立在一旁。香兰和林锦园一并跪了下来,林锦园不敢吭声,香兰见他面无血色,便开口道:“如今前来向老太爷、老太太请罪,东宫赏赐的东西是我们二人失察弄丢,今日早晨,四爷跟我说东宫赏的东西如何名贵,我心念一动,就央告四爷取出来给我瞧瞧,四爷拗不过,只好把手钏儿取出来,我们二人在小花园子的水池边瞧,谁知一失手,手钏儿竟然掉进湖……”只见林昭祥手上一顿,双目如电朝他二人看来,目光凌厉,正是满面寒霜,瞪着林锦园,沉声道:“锦园,是这回事么?”林锦园嗫嚅着,不敢抬头。林昭祥猛一拍戗金炕桌,喝道:“问你话呢,是也不是?”林锦园唬得浑身一激灵,泪便掉了下来。林老太太连忙劝道:“你喊这么大声做什么,看把孩子吓的……”林昭祥恼道:“你莫管,平日里都是你们把他纵坏了!我看今日谁敢劝一句!”又对着林锦园喝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遭,这手钏儿到底怎么丢的?”三重境界香兰还是头一遭见林昭祥动怒,不由想起林锦楼横眉立目的模样,居然有些想笑,暗道:“先前觉着林家满门皆是读书人,儒雅温文,竟不知林锦楼那一身的霸王性子哪儿来的,如今可算找着根儿了。”忽然怔了怔,原先林锦楼在她心里是个不得已去伺候的主人,后来渐渐的,这人的坏处竟一点点淡了,尤其在那个落困的风雪夜后,他强撑着一口气也要将她日后种种托付稳妥才能闭眼……朝夕相处了这些时日,如今再想起这个人不是,她竟然能从心底里笑出来。旋即她心里又一沉,闭了闭眼睛。只听耳边林锦园尚在抽泣,香兰方才回魂,开口道:“老太爷……”林昭祥一摆手道:“住口,我问他呢。”林锦园伶俐,见这情势便知是躲不过了,还不如痛快认了,抽噎了两声,小声道:“手钏儿是孙儿贪玩拿出来弄丢的……与旁人并无干系……”说完又哭了起来,一行哭,一行偷偷瞧林昭祥,又去看他祖母。林昭祥哼了一声,道:“孽障,还算你老实!”把水烟放到耿同贵手上,又说,“呈上来。”雪盏便捧了个描金的托盘上来,只见那红绒布上托的,赫然是一串伽楠木十八子的佛珠。香兰和林锦园不由怔住,耿同贵已微躬着身笑道:“这手钏儿是老奴捡得的,今儿个一早四爷要同三爷出去,在二门跟上马时,腰间的荷包掉下来,随行就跟了一个小幺儿,急急忙忙的没瞧见便走了,老奴正巧瞧见,这才交由老太爷了。”事已至此方才明了,香兰恍然,心道:“老太爷原是要试园哥儿,才故意浑说是手钏儿丢了。”林老太太心疼幺孙,连忙道:“话既都说开了,园哥儿也认了,赶紧起来罢,地上凉。”林昭祥绷着一张脸怒道:“就让他跪着!这些年好歹也读了些圣贤书,莫非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器的东西,只会耍些不入流的小伎俩,丢尽了祖宗颜面,若不严加管教,日后必成祸患!”面色黑如锅底,对瑞珠道:“你来讲。”瑞珠上前一步道:“奴婢赶个巧儿,当时恰在花架子前头,倒也听了几耳朵。”遂将香兰同林锦园怎样说,林锦园怎样答一一道来,竟也八九不离十。林锦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且羞且愧,垂着头,泪流不止。林老太太也不敢再劝,香兰不敢说话,满屋只听得林锦园低声抽泣。林昭祥深深吐出一口气,扭过头只往香兰这里瞧,口气却温和些许,道:“你起来,我几句话要问你。”香兰只得站起来。林昭祥半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几遭,左手几根指头敲着炕桌,盯着墙上挂的画出了一回神,忽然道:“你与姜家姑娘那些事我早就知情。”香兰一怔,不由有些惊愕。林昭祥道:“不但知情,只怕比你知晓得还多些,她们哪个姑娘做了什么都一清二楚。”他拿过桌上一块小方毛巾擦了擦手,缓缓道:“姜家姑娘和她姐姐一并合谋害过你,如今有这大好的时机,你何不栽赃于她,一解心头恨,二则卖人情?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倘若我不让瑞珠跟着园哥儿,自然是无人知晓了。”香兰冲口而出道:“我自己的良心知道。”只见林昭祥目光锐利向她看来,她不由有些慌,垂下头又抬起来,仿佛再肯定一遭似的,轻声又说了一回:“我自己的良心知道。”林昭祥双目如鹰隼,盯着她说:“我且问你,倘若今日园哥儿不愿认错,这个错处你便真的自己担了?你如此以德报怨,姜曦云也不会知情,甭说什么海纳百川容人之量,圣人从古至今才出了几位?都是寻常人罢了,喜怒哀乐悲恐惊,哪有不入心的道理。”香兰听了这话弯了弯嘴角,前世她见林昭祥时,只觉此人说话圆融谦和,如沐春风,却没料到在家中言谈一针见血,却是另一番光景。又想起前世沈林两家交好,林昭祥曾抱她于膝上,握住她小手写过“绳愆纠缪、明德惟馨”八字,不由百感交集,道:“年幼时听‘以德报怨’这四字嗤之以鼻,只觉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呢?快意恩仇方是人生。后来年岁渐增,也算经历些世事,才知自己当初实为胸襟不够,‘以德报怨’相应儒释道有三重境界。”众人听香兰所言为之愕然,林昭祥继而大感兴趣,他本就任过国子监祭酒,对儒释道知见甚深,此番还是头一遭有女子在他面前谈论,连林老太太都专心聆听。香兰站立如松,腰挺得笔直,声音温雅:“第一重乃孔子所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两相分明,不过世俗间的痛快,寻常人大多如此,旁人骂自己一句都要生恨反讽之,更勿论更甚者了。”林昭祥缓缓点头道:“不错,一句话说得有差池便要结仇的。”香兰道:“第二重是老子所言‘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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