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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车站上,正好在卖票,很顺利的搭上了车子进城。见着尚专员,他说是下星期有两辆车子直放广州湾,假如愿搭车子去的话,可由广州湾转香港。这一程飞机票难买,同时要两张票子,更困难。若坐车子,再多两个人去也不妨。至于款子一层,若是决定了行期,可以先领。丁古云道:“飞来飞去,过着云雾里生活,有什么意思。坐汽车游历游历山水,那是最好的事了。那我就决计坐汽车吧。”尚专员道:“既然丁先生决定坐汽车走,晚上我就转达给莫先生,先把美术学校那笔款子先办一办,我们不把钱交到人家手上,人家哪会开着香港的支票给你呢。”丁古云笑道:“这个不干我事。只是我自己的用费还得筹划。”说着,他当了尚专员的面,将西服衣襟,牵了两牵。因道:“为了去香港,朋友一致逼着我改装,便是这一套西服,就把上次拨给我的款子,用去了一半。”尚专员点点头道:“在外交上有点活动,仪表是不能不讲求的。”说着,他笑了一笑,因道:“莫先生也说过,丁先生这样道貌岸然的样子,怕不适于到香港去。于今丁先生愿改装,他也一定赞同的。”丁古云听了这话,心里越发高兴,约了明天上午去见莫先生。又在尚专员那里,借支了一千元法币,重复回到街上来找旅馆。事情又是很顺手,不曾走第二家,就得着一间上等屋子。他坐在屋子里先休息一会,见电灯光下,照着一乳白色的木床,上面铺着雪白的被单,叠着红绸棉被,两个软枕,套着白布,桃红花的套子,并齐放在床头。好像这根本说是预备人家双栖双宿的。窗户边的写字台和左边的两张沙发倒也罢了。右边有一架梳妆台,配上一面大的镜子,擦得光滑无痕。却又是给人家眷属用的一种象征。他看到这样光滑的镜子,不免走向镜子面前站了一站,看看自己一部胡子洒在西服上面,实在不相称。回头再看看这旅馆里上等的房间,心想,蓝小姐在这里,第一件事是要让她免除不快之感。若是能教她再高兴一点,那就更好了。于是在衣袋里抽出一方手绢来,把胡子遮掩起来,向镜子里照了一照。觉得无论如何,是比有胡子年轻多了。于是轻轻一拍桌子道:“一劳永逸,就是这一下子。”说着,立刻出了旅馆,直奔热闹街市。选定了这街市上最华贵的一家理发馆推门进去。这虽是晚上,电灯雪亮,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两边活动椅上,都坐着男女主顾在理发。理发匠见生客进来,让他在空椅子上面对镜子坐了。因问道:“先生理发?”丁古云将手由头上向脸上一摸,把胡子也摸在手上,因道:“全剃。”理发匠并没有答应。丁古云又重说了一声全剃,胡子也剃,理发匠对于这话,并无什么感触。隔座上一位女客,头上包着白绸手巾,却微微起身,侧转了过来看一看。丁古云面前,正立着一块整齐平方的大镜子,自己坐下之后,就对镜子里这种形相,估量了一番,更没有注意别人。理发匠给他理发之后,便拿一柄雪亮的剃刀在手,站在面前问道:先生:“这胡子怎样理法?”说时,对他喉下这部六七寸长的大胡子,不免注视了一下。他正是对丁古云胡子也剃一剃的话,加以考量。他自己替丁古云想着,把胡子蓄到这样长,那决非一朝一夕之故,岂能够随便剃了?丁古云给他沉吟着,将手摸了胡子道:“我是好意,把胡子养着这样长的。于今人家总把我当了老先生,许多不便,还是剃了吧。”理发匠听了这话,站着向他估量了一番,然后放下剃刀,把坐椅放倒,让丁古云躺在上面,在他胡子上和胸面前上围了白布。然后取过了一把推剪,轮到他面前,低声笑道:“那么我就剪了。”丁古云躺在椅子上本已微闭着眼睛,被他这样一问,就睁了眼睛问道:“你还问些什么?奇怪!”这理发匠为了他这胡子可怜,本来是一番好意,不想倒碰了他一个钉子。这时他仰卧在椅子上,头枕在椅背的头托上,下巴额翘起,那一部长黑胡子像一丛盆景蒲草,由白围布上涌起,左右邻座的客人,都看得清楚。大家都随着有这么一个观感发生,这老头子为什么要剃胡子?这时,那理发匠也不再替他顾惜那些了,将推剪送到他左鬓上,贴肉推着试了一试。立刻一仔发须像一仔青丝倒在脸上。但丁古云仰卧在椅上让他推剪,丝毫没有什么感觉,坦然处之。理发匠也就不再犹豫,将推剪由左向右推,经过须丛的下巴,推到右边鬓下。推过之后,由右边鬓再又推向左边来,经过了上下嘴唇。这两次推后,立刻把长胡子推除得一根不剩。于是放下了推剪,将短胡刷子在肥皂罐里搅起了许多泡沫,像和其他没胡子的人修面一样,在他腮上,下额上,嘴唇上,浓浓的涂着。丁古云躺着闭眼享受之余,也曾睁眼看,看见理发匠手上掌握着一柄三四寸长雪光剃刀,已向脸上放下。心里立刻想着,那些短胡桩子,在这刀锋之下,必定不会再有踪影,那岸然道貌,也就必定不会再有踪影,这样改变之后,不知成了个什么形相,这形相受到社会的反应如何,疑问是疑问着,然而现在是难于自断的呵!
正期待着
五分钟后,理发匠把躺椅扶了起来。丁古云坐得端正一眼便看到迎面一个西装汉子,长圆的面孔,一点胡桩也没有。虽然略略还有皱纹,那年纪总不过四十上下。那个人正端端地面对面坐着,始而是惊讶着这个人的行为,有点不讲礼貌。好在第二个感觉,立刻想到这是自己的影子。用手摸摸下巴颊,光滑无痕,自己有点欣喜而惊异的表情,还没有表示出来。那理发匠由镜子里向自己笑道:“这样一来,你先生起码年轻三十岁了。”回头去看站在身后的理发匠时,见几个理发的顾客都嘻嘻地向自己笑着,这就不便回过头去,还是坐下来。然而坐下来面对了镜子,见那里面的人影子,还是一片笑嘻嘻的样子。正感到难为情,好是左手原坐着一个女子的椅位,已经空出来多时,此刻又有年轻而摩登的女郎进来,坐上来补缺。原来看自己的那些眼光,现在都移到那女郎的身上去了,这才让自己安神来完毕这理发的工作。理发匠似乎了解这割须客人的意思,先将他的头发抹上了油水,然后又在他脸上擦了些雪花膏。丁古云且由他去化妆,并不加以注意。那理发匠替他收拾完了,站在他身边用刷子刷着他的呢帽。丁古云给了他理发价目之外,又另赏了他五块钱。然后取了帽子在手,走出理发馆来。可是他心里也就想着,那理发匠替我刷着帽子,也许心里在说我漂漂亮亮一个西装少年,戴上这样一顶帽子,大概不大相称吧。既然向漂亮一条路上走,就益发事事漂亮,这帽子就换了它。如此想着,正好走过一家电炬通明的百货商店。于是走进去,花了当时的价格三百元买一顶新呢帽戴着,旧呢帽倒放在装新帽子的盒子里来提着。商店壁上,挂有一面大镜子,自己对镜子照了一照,将帽沿略微扯着偏斜一点,颇有电影上,美国少年那种风度。回头看玻璃柜子里,陈列了许多花绸手绢,折一个蝴蝶展翅的样子,塞进胸前小口袋里。这么一来,算是西装打扮齐备。在大街上人行路上走着,看到别个穿西装的,向自己身上看看,觉得决不比别人的西服减色。于是挺起胸脯子来,甩了大步子走,皮鞋走在光滑的路面上,拍拍有声。心里也就想着,把胡子一剃,长袍子一脱,我照样的可以有那分摩登气势。这样想着,格外有精神,顺了马路一直的走。一直走到眼前发现了长江,这才看到脚下踏的是下半城的林森路。心想,自己住在上半城旅馆里的,到下半城来有什么事?顺脚走着,不觉和回旅馆的路,背道相驰,越走越远了。回想了一想,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于是雇了一辆人力车,坐着回旅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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