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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终歇,黎明已至,又是一个再平凡安逸不过的日子。
琼州府的百姓们从困守了一夜的家宅中走了出来,清理着掉落在门前的折断的树枝,捡拾着黏在墙头屋檐的乱红。他们惊讶地发现,海家老?宅的院墙外,有一株被雷电击毁,多年未曾展颜的凤凰木竟然开花了,大朵大朵橙红色的花朵缀在枝头,像是不屈燃烧的火焰,顺着高高的院墙,向老?宅的深处一路追逐而去。
住在海瑞家隔壁,常年受着海家恩惠的老鳏夫本想说?上几句吉祥话,可想及前一阵子海家频出的事?端又不由得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冲着天空拜了拜:“老?天爷保佑海大人,逢凶化吉啊……逢凶化吉……”
他料想着,这枯木重?开定是吉兆,预示着海瑞家中祸事消泯,再?无怨囿,便靠近了些,想要看得更仔细。而恰在这时,海家老?宅的大门开了。
当先?出来的是两个琼州府衙的衙役,面色格外严肃,仿佛身后拘着的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老?鳏夫心里好奇,也不再?掩饰,径直走过去瞧热闹,想要看看这被官兵拘捕的大奸大恶之人究竟是谁,又是如何掀起?了海家老?宅的滔天巨浪。可还未及身前,他整个人便愣住了。
踏出门槛的,哪是想象中满脸横肉、恶贯满盈的大恶人,反倒是一名戴着重?枷的女子。说?是女子年龄又嫌不足,细细看来无非是个双鬟垂肩的少女罢了。那少女的乌发吸了清晨的露水,愈显蓬乱,衬着那张瘦小稚嫩的脸蛋儿让人望之生怜。可偏偏肩膀上又扛着重?枷,整个人被压得矮了三分,肩膀垮塌着,脸上却洋溢着笑。
这样的半大孩子……怎受得住这般枷铐啊……
老?鳏夫没有子女,年龄上来之后爱孩子爱得紧,对那戴着重?枷的少女就越发得疼惜。他细细分辨着少女的面容,却发现她嘴唇翕动,似乎在哼唱着什?么。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这是一首老?鳏夫从未听过的歌曲,可其中的思恋与忧愁却又格外的感人肺腑,虽是不理解词中之意,可那迂回婉转、层叠递进的情感却是诳不得人的,老?鳏夫也不由得跟着哼唱了起?来。
押送着少女的几名衙役可没有这般闲情逸致,他们?知道这位看上去柔弱堪怜的少女便是海家祸事?的主谋,心中早已存了愤慨之意,这时又见她行得悠然,脸上还带着笑意,毫无愧疚之色,下?手便更粗鲁了些。
走在少女身后的一名衙役狠狠地推了一把少女的肩膀,斥道:“走快些!还急着回去交差呢!”
少女反应不及,身负重?枷本就头重?脚轻,再?被人这样一推,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瞬间破坏,她向前一扑,重?重?地摔在地上。只听两声闷响,少女先?是双膝跪地,而后重?枷也磕在了地上。
“哎呀!”老?鳏夫不由得叫出声来。
这时,从大门内又快步走出一人,布衣灰裳,双鬓染霜,脸上皱纹纵横捭阖,不是海瑞海大人又是何人。数日不见,海瑞又苍老?了几分,远远看去,腰背也弯了,竟是比老?鳏夫还要显得灰败。只见他疾步上前,扶起?了少女,又低声对着衙役们?说?了几句话,那些衙役的动作便由粗鲁转而温文了许多。
少女面露惊异之色,不断地回头看向海瑞,而海瑞却躲避着她的视线,仿佛她的目光中藏着灼热的暑气?,只消看一眼便会融化坚冰一般。
见海瑞始终不予回应,少女却浅浅地笑了,她端正?站好,一揖到地,朗声道:“老?爷,甘棠去了!”
老?鳏夫惊讶地看到,一直冷着脸背转着身子的海瑞,面上骤然露出痛苦的神?色,浓眉紧紧地虬结成一个浓重?的漩涡,就好像少女的呼唤是诛心的利刃,每一刀都捅在他最隐秘的痛处。
那一刻的海瑞,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普通的老?人,而非那不曾为任何人弯腰的海刚峰。
***
一案终了,作为巡按御史前来查案的沈忘也完成了属于自己的任务,欲回京复命。自极南的琼州远赴北京,山高路远,千里迢迢,只怕又要耗费数月的光景。而在出发的前一日,沈忘再?次返回海家老?宅,同海瑞拜别。
海瑞请沈忘在书房相见,进屋奉茶之人依旧是许子伟,可那三个鲜活如花朵的生命却是再?也找不见了。
见到沈忘的许子伟面上有些泛红,表情也很不自然,匆匆将茶水续上,便逃也是的离开了书房。沈忘看着许子伟慌乱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海瑞从成堆的案牍中抬起?头来,抿了一口?杯中的清茶,看向案几对面年轻的男子。这位从济南府不远万里奔赴而来的历城县令正?坐在一片清晨斜照而入的光芒里,窗棱将这束阳光体贴得分隔成大小一致的斑影,仿佛是男子青衣上绣着的竹影。
男子眯缝着眼睛,脸上依旧挂着疏离而疲惫的笑。海瑞只觉他与自己这般不同,又莫名地如此相像。
“沈御史,这是要回京复命了?”海瑞终于开口?了。
“正?如刚峰先?生所料,学?生此番前来,便是同先?生辞行的。”
海瑞将手中的毛笔搁在笔掭上,沉声道:“不知沈御史此番进京,将如何对圣上释明案情呢?”
沈忘抬起?在阳光中微垂的眼帘,深深地看了一眼海瑞:“学?生当据实以告。”
海瑞叹了口?气?,心中暗道这位沈御史终究还是年轻,语重?心长道:“沈御史,你?可知若你?对圣上直言相告,只怕会将自己陷入两难之地?”
“那先?生认为,学?生该如何交待?”
海瑞思忖了片刻,道:“若论?如何对沈御史最有利,当是将罪责推至海某的头上,就说?海某御宅无方,责罚过甚,致使房中婢妾有了死伤,海某难辞其咎,自觉无颜以对圣上……”
“这样,既摆脱了学?生替圣上斟酌拿捏的嫌疑,也能给朝廷之中群起?攻讦先?生的人一个台阶,两不得罪,各自安抚。先?生可是此意?”
海瑞一怔,点头道:“原来沈御史早有计较?”
沈忘缓缓摇了摇头,柔声道:“其实,学?生在启程前往琼州府之前,就曾收到过家中兄长的加急信函,直言此番查证海公家事?,无非是朝堂中角力双方争夺话语权的筹码,无论?结果如何,都极容易落个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既然沈御史心中明镜一般,海某也是多虑了。”海瑞心中一宽,脸上也有了些许的笑意。哪怕经历了此番磋磨,他依旧对这位年轻人充满好感,他并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家事?而害得这位冉冉而起?的沈御史官途受挫。
谁料,沈忘喘了口?气?,话锋一转:“可即便如此,学?生还是选择直言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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