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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巧雪牵着盛萤衣袖,半闭着眼睛从门缝中挤了过去,孟扶荞那层单薄的衣服遮挡不住体温,相距最近的时候陈巧雪能感觉自己手背上划过一阵暖意,她怀疑是自己碰到了周围的人,但已经没有勇气去了解碰到的是谁了。
“谢班主,不介意的话我要去院子里找个东西。”盛萤被拽得有些踉跄,陈巧雪在心虚的时候下手没个轻重,全身都写满了抗拒两个字,脚下踩着扎实的马步,誓死要将盛萤的外套拽下来,以至于两个人的姿势都有些奇怪,偏偏盛萤还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征求同意,谢忱沣与她对视半晌,随后侧身让开。
“对了,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谢班主。”盛萤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她忽然回头,目光先落在孟扶荞的身上微眯了眯,清晨贴地起一层薄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孟扶荞的红色长裙沾了些水汽,在蒙蒙薄雾中如雪浪起伏,盛萤短暂出神,随后才看向谢忱沣。
谢忱沣对盛萤似乎不太感兴趣,他闻言甚至没有转头,只冷漠地回应了一声:“什么问题?”
“你房间里的人皮鼓是干什么用的?”关于谢忱沣的态度,盛萤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我在《连山》中曾读到过一篇关于判官的文章,‘判官,行诡道者也,盈顺厚德,须敬亡者之骸,以为不孤’,意思是判官要走不寻常的道路,所以多是仁厚之人,对待亡者的尸骸必须慎重,这条路才不至于难走。唐贞观年间有位术士遵照这句话抽出一位老人的胫骨制笛,笛声可以迫使判官为他所用,但最后这位术士的下场颇为可悲。”
说完,盛萤轻轻咳嗽了一会儿,等沁入心脾的寒气适应过后,她才温声道:“希望谢班主不要学这些旁门左道。”
陈巧雪本来以为孟扶荞身上的压迫感已经很强,这一瞬间她才察觉到盛萤也不遑多让,孟扶荞锐利,盛萤浑厚,前者是箭矢上毕露的锋芒,后者是春风化雨连绵不绝的颤栗。
就在年轻姑娘愣神的时间里,盛萤已经向前走出一大段的距离,周围的雾气似乎更浓更湿冷,陈巧雪揉了揉鼻子,她闻到了一股血腥气,不浓但很清晰,清晰到她鼻腔都受到了一点刺激,仰面差点打个喷嚏出来……之所以说差点,是因为陈巧雪一回头,衡量完自己跟盛萤的距离以及周遭的安静程度,她就捏着鼻子憋了回去。
安静是铺散沉降的雾,跟刚刚的死寂不同,远去的脚步、风打在门框上的动静……一丝一毫所有细节都能听得清楚,包括窸窸窣窣一阵千足爬过枯树叶的动静。
雾太厚,不知道掺杂了什么东西,连孟扶荞的视线都无法穿透,她唯一能看到的只有谢忱沣,还是一个被血包围的谢忱沣,蜘蛛网似得红色脉络在他脚下漫开,转眼层层叠叠突出地表,谢忱沣本人倒是没什么变化,过于苍白的肤色,狭长微阖的丹凤眼,还有写在身上的野心和掌控欲。
红血丝朝着盛萤消失的方向飞速延展,直到孟扶荞向前迈了一小步,她的鞋跟裙子是相互配套的红色,只是更深更浓艳些,与裙摆沾了雾气之后沉氤下来颜色相近……红色高跟鞋的鞋尖踩在血丝上,凹凸黏腻的触感惹得孟扶荞稍有嫌恶,血丝一瞬间如遭雷殛,瞬间枯萎蜷缩又再生。
谢忱沣皱眉:“你不想拖住判官?”
“我为什么要拖住她?”孟扶荞脚尖一碾,刚刚再生的血丝又遭了殃,这次焦黑的更加彻底,甚至发出了血肉被炙烤的腥香味,“血尸的确有一项通病——不想受制于人,但至少她是我的选择。”
“她是你的选择?”谢忱沣很显然对判官和血尸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他形状匀称的眼睛都在中半段撑大了些,“血尸根本没有权力选择它的判官,你在自欺欺人!”
孟扶荞眉眼一弯,“这么看来你确实很了解我们,盛萤猜得没错,你那面鼓就是用来对付判官的,所以有恃无恐。”
她的笑容很冷,冷过冰锋,不自量力的碰过就是一手血,“但我很奇怪,判官虽是命中注定的倒霉鬼,在年纪上却有一定的限制,小不过十五,大不过五十,否则就太过缺德,而伏印很年轻,他成为判官的时间必然很短,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准备一个完整的计划将判官困住?”
哪怕是从小研习五行八卦的人也未必知道判官的存在,刚刚盛萤提到的《连山易》更是早已失传,就连判官读到的也是残页,而谢忱沣算计判官的还不只是人皮鼓,床下那具骨骸、围绕骨骸布置的风水阵恐怕都是为了判官,而现在他要的那个判官已经死了。
不管谢忱沣的目的是什么,判官在其中无疑占据着重要一环。
还有一件事……属于伏印的血尸呢?
血尸对判官的占有欲或强或弱但一定存在,不可能放任一个外来者插手算计,何况判官手持令牌,受契约所限血尸在某些时候就是纯纯工具人,必须听从判官调遣。
在种族问题上孟扶荞自视甚高,厉鬼、旱魃、妖魅、僵尸……都要次一等,想要绕开血尸针对判官,无论威逼还是利诱都很困难。
谢忱沣并没有在生前达成自己的目的,他那面人皮鼓还在西厢房中尚未制作完成,可他毕竟动了控制判官的心思,也就意味着面对血尸谢忱沣要留有后手。
伏印的魂魄至今还在人间游荡没有成为血尸的口粮,恐怕跟谢忱沣的后手脱不开关系。
而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谢忱沣死后,是谁将人皮鼓制作完成?
就孟扶荞看来,刚刚谢忱沣提及的“交易”毫无价值,自己兴许会因为“好玩儿”“有趣”短时间内袖手观望,不过到了关键点依然会站在盛萤一方。判官不招血尸待见,旁人更是垃圾一堆,这点一视同仁的冷漠孟扶荞还是有的。
“咚”闷闷的鼓声从迷雾中传来,孟扶荞原本以为是盛萤找到了遗失的物件试了下音,然而紧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开场唱“我今独抱琵琶望,尽把哀音诉……(注)”
陈巧雪水平如何不太清楚,盛萤唱歌是有点大白嗓加五音不全,更没有系统学习过粤剧,对此算得上一窍不通,以孟扶荞对她的了解,绝不可能鼓一敲就达到这种水平,除非被什么东西附身。
但盛萤是判官,就连厉鬼都不至于想不开要争这种倒霉鬼的躯体。
浓雾中的歌声还在继续,感觉上似乎近了一点,谢忱沣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不对劲,印堂中甚至泛出青紫,他低头,脚下铺散的血丝跟收到某种指令似得向雾中刺去,孟扶荞没有阻止,她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桩案子从一开始就很不对劲,正常情况下适用的准则全都被打破,譬如在伏印这个原告之外,竟然还能惊醒一只厉鬼,再譬如陈巧雪带进来的鼓,甚至陈巧雪这个人,就连盛萤的态度都很暧昧难懂,判官掌控全局,这里本来就在她的监管之下,孟扶荞不相信现在这种闹腾的架势盛萤会一无所知。
谢忱沣刺出去的血丝带回来的只有深重湿气,暗红的血被稀释,特别是边缘地带,连颜色都浅淡了许多,他什么消息都没得到,反而碰了一鼻子的灰,整个鬼的状态看起来都不太好,关键他还不是普通的鬼。
一个厉鬼,在孟扶荞的印象中总是会被生前的执念捆缚,以至于惊醒后充满怨念和攻击性,极少能心平气和地跟人说话,它们会慌忙奔着执念而去,对时间的把控到了争分夺秒的地步,呈几乎强迫性的“急于一时”,好像只要慢半步,所有的心心念念就会再次落空,这种恐惧又叠加在执念之上,令厉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谢忱沣却不同,他表现得相当胸有成竹,不急所以保留理智,也没有过分的攻击性行为,甚至迄今为止他只对盛萤起过多余的心思,还被孟扶荞一脚给踩断了,谢忱沣甚至没有翻脸,他持续释放出善意,完全没有打算跟血尸为敌。
如此游刃有余的厉鬼面对迷雾中隐隐传来的唱戏声却显得有些慌张,慌张到一次试探不成很快就开始了第二次的试探,血丝绵延不绝,孟扶荞环顾四周,不只她身边,就连厨房门都被紧紧裹缠,这种纤微血丝能够渗透进合页螺丝中,迫使门被卡住,风再吹过去时已经没有任何声响。
那喃喃唱戏声又凑近了不少,几乎要贴上孟扶荞的耳朵,她刚开始不太喜欢这种咿咿呀呀的唱调,不过苍茫白雾、唱戏的人、重复的唱段,以及谢忱沣那种不动声色的惶恐相当有意思,孟扶荞神色一压,脸上的笑容褪去,将骨子里的凌厉翻到面子上来。
她目光上下这么一刮,很轻地说了句:“怎么,谢班主怕啊?”
谢忱沣此时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孟扶荞身上,闻言他才全身僵硬地转了个圈,他像是将全身的力气都挤到了眉眼和嘴角,生生捏出一个还算像样的笑容:“怎么会呢。”
因为太刻意,反而失去了刚刚敲门时高深莫测的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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