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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爷子这些天没去公司,只在家中那架沉沉的红木书架前翻阅一本本线装的古董书,他像是要从里面寻出一些个什么。他不痛快是一家上下众所周知的,苏曼华不敢去碰触老人的心,他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做着一个儿子应该做的所有,他上公司像模像样的做着总裁,像模像样的接见客户洽谈商务。他军人的气质,挺拔的身姿非凡的谈吐好像是公司无形的广告招牌。
这天他到公司一踏进办公室还没坐上一会,敲门走进一个一脸粉刺的高个年轻人。他抬眼:“蒋冰凌,什么事?”
“底下员工不肯做这批法国非耐儿的服装订单。”蒋冰凌是苏氏分公司服装一厂的厂长,他厚厚的嘴唇,小的就一条逢的小眼睛闪烁着几分激动:“他们要抵制。”
“抵制?”他重复而后是笑,他当然可以理解现在民众的爱国行为,他不仅理解而且感动,国民早就从昏蒙沉睡中醒来,他们懂得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的意义。他让蒋冰凌将事情经过讲述一遍,他认真听,从那群激愤的员工身上感受到庞大的快乐,他想这是他回来将回去收到的一份最大的饯行礼,他不介意员工的冲动他处理完手边的一些杂事与蒋冰凌进行了长一个小时的谈话,蒋冰凌听着这位少董事长的话语深深地折服,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大气,他的眼光,他的气魄。爱国原来不只是有热情还要有脑子要有策略,他在他的武侠小说里转了一回,龙处江湖容纳百川淡定自若,江湖一点动静就情绪激动准备来个翻江倒海真是下下策。兵书有云:
是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顺交;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四五者不知一,非霸王之兵也。夫王霸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
是故不争天下之交,不养天下之权,信己之私,威加于敌,故其城可拔,基国可隳。施无法之赏,悬无政之令。犯三军之众,若使一人,犯之以事,勿告以害,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故为兵之事,在顺详敌之意,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是谓巧能成事者也。
是故政举之日,夷关折符,无通其使厉于廊庙之上,以诛其事。敌人开阖,必亟入之,先其所爱,微与之期。践墨随敌,以决战事,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
蒋冰凌告辞去了,曼华握着他的手机捂得发热,他此时多想离开这个坐打点行装踏上北归的路途,去呼吸大漠的空气,看看他的司令员气若闲河的微笑,他的目光总是那样温和,那样从容,那样慷慨。他想那是他在岁月的红尘里封存起来的爱情给他熏上了温存的柔香,他在他爱情的书架旁独自沉静,燃着他可爱的梅香……。
中午了,很意外,苏老爷子来了,在公司等曼华用餐。曼华走出办公室一眼看见在待客室徘徊的父亲,立刻趋步向前。老爷子脸清瘦,面容光滑红润,全不似六十的人。
老人微点头并不言语,转身出去。他跟着父亲上车到了“仙泉”。仙泉地处105国道旁,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他们在包房落坐。曼华平视父亲,十多年他竟没有注意过父亲,或者说看一眼,父亲在他心理是这样陌生,这样遥远,鬓角花白,眼角有两道深深的鱼尾纹,两道剑眉冷得像两把剑要出鞘。他知道他今天必须给他一个交代。菜上桌了,都是他儿时爱吃的虾、螃蟹、带子、花蚬……他惭愧,惭愧的烧热了面颊,仿如夏日里的灼阳烫着,他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堵着,他想叫爸爸却叫不出声,眼睛空落地搜寻不到自己,他又不自觉地握紧手机。
老爷子举筷夹起一只大闸蟹放进他碗“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想来这些年没怎么吃过。”
是,的确,还是头年安雅暑假带去一筐,用专机送的。他当时真的好兴奋。他凝视父亲稍有亲切的面容歉意地:“爸爸。”
“连叫法也改了。”老爷子轻笑中是伤痛:“我还是想听老豆,豆老荚熟,你就是翅膀长硬了家人可以不要了,这些年若果不是你家姐这个家恐怕走不到今天,阿明不是因为你家姐哪里会这样邦我?你懂你家姐的苦吗?你知道姊妹最需要她兄弟做什么吗?”
他当然知道,可他给不了她们,他不能给她们山一样厚重的依靠,他不能看着她们如水的年华在他脚下潺潺流过,他只在遥远的异乡丢给她们无尽的思念,他也只能在他乡的黄沙里鞠一丕心泉待黄昏老去。
“你不说话?”
是,他不知道说什么,他除了愧疚的话没有别的可以说,隔室传来《阳关三叠》古调,不知谁人这样悠然,他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
“我后悔教了你妈妈这首曲子。这或许就是冥冥中的定数,当你学会这首曲子你的心就时常在古道上寻一些没有影子的东西,只是当时我没有太注意,只是随着你的性子只当是对古典文化的爱好。”老人望眼儿子:“是我糊涂,糊涂到儿子不要自己都不知道。”
“爸爸,不,老豆,我……”
“你不要说什么……”
“不,爸——老豆,请让我说,”他凝视父亲的痛楚:“你给了我生命,卢司令员给了我人生的坐标:
‘人生一世间如白驹之过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贵,转盼成空,何不一笔勾断,寻取自家本来面目?万劫常住,永无堕落。纵未得到如来地,亦可以骖鸾驾鹤,翔三岛为不死人,何乃胶柱守株,待入恶趣。
昔有问师“佛法在什么处?”师云:“在行住坐卧处,著衣吃饭处,屙屎撒尿处,没理会处,死活不得处。”’还记得佛印写给苏东坡的这些句子?老豆。”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早调查了,这些年你除了军事这门学问,佛学也是学得不错的,跟着一个小妹丁成天的念了不少经文,我是备着说不过你的,所以……我给了你生命,向你要回一点总可以吧。”
曼华吓一跳:“你要我剔骨还肉吗?”
“没那严重,我只是,只是要你拿些精子而已。”
“什么?”曼华张口结舌,差点没把他笑死:“老豆,你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你要我精子干什么?”
老人斜眼儿子冷冷地:“没人能留下你,你也不会为任何人留下,你这一去不知又是几个十年,儿子我是想不到了,孙子你总该为我留一个吧?”
“老豆。”他想笑,但老人面色严骏,他只好敛起但仍掩不住他要炸坏的笑,他本是俏皮的少年,一个跳脱得不能再跳脱的生命。父亲荒诞的想法……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老人有点恼儿子的俏皮:“我今年六十不是十六,我要个孙子很为难你吗?很过分吗?”
“不,一点都不,但是老豆,我还没有恋爱,还没有相中……”
“瞧你这德性下辈子我也梦不到你有媳妇。我要个试管婴儿算了。”
天啊,罪过,曼华内心叫,我把老头激得无路可投,这种想法,这种怪念都会起。他不得不抓起老人的手请求老人原谅并不下百次的向老人发誓保证,五年内一定找个媳妇结婚而且一定是很温柔的那种。老人不信。他急得快跪下去,抱住老人务必信他,他可不想出丑弄什么精子养个试管婴儿。老人将信将疑。他不得不千次的信誓旦旦。凭着他的荣誉感他决不能失信。
这餐饭吃得曼华伤筋动骨,他没想到老爷子给他来一招这么绝的——一道这样晦涩的命题。下午他没去公司,老爷子快快活活地上公司了,他一路哼着粤调小曲,全公司上下看着老爷子的开心劲狐疑地都在后面瞎猜。
曼华回家不久天下雨了,母亲盯着他落落寡欢或者说一身狼狈。他向着窗外吸烟,一支接一支,儿子与父亲或许永远是对狭路相逢的冤家,儿子在父亲面前的狡幸总是逃不过算计,这也许确实不能怪责父亲,他的整个要求至始至终就没有一个过分,他不会连一个最起码的都给不起吧。雨越下越大,一园子的花在雨中漫舞,缤纷的美丽。
他烟不抽了顺手取过箫在手上久久把玩,轻吟: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我可以把我的生命献给哪个女子?在天与海的无边想像,他决不会挤到街市去选时髦女人指点哪个美。窗下一盘龙曲梅盆景别致地落到他眼底他就笑了,在荫荫的叶前想像烂漫的花朵,他顺着花朵笑,笑飘渺而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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