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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瑒看看他,饶有兴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不再用眼角看修治了):“这不东先生嘛?”修治点点头,没打算招呼。“天这么冷,还顶得住吧?”修治老实相告:“什么意思?没听懂。”显瑒笑了,慢慢地说:“我问你:这里天气这么冷,你还不回你老家啊?老家,知道吗?你爹你娘住的地方。”修治重复道:“老家?”“对,老家。”显瑒教这日本人说话,故意拖长了声。“哦。”修治明白了,看着显瑒,“你的老家,我住得很舒服。”正帮显瑒收大衣的服务生“哧”地一笑,显瑒回头看那小姑娘,半嗔半笑:“你笑谁呢?”小姑娘赶紧低头,脸“刷”地就红了。修治看不得这个人这副浪荡作风,穿了自己的大衣,戴上帽子要走,显瑒在后面给他叫住了:“哎!”他本来不想理他,走了几步又改了主意,回头看看显瑒:“请指教。”“你啊,我们家的楼,你盖的不错。工钱我让人给你算厚一点。你老板想要我手里面的什么项目,也可以商量。你这人会干活儿,这个我承认。图钱,我这里有的是。可我家的人,您就别算计了。”修治回头看着他。显瑒见他没反应,就笑笑:“我得找翻译来说?”修治道:“你害怕了。”显瑒道:“我没有。”“我没有在问问题。我不需要你回答。我说:你害怕了。”他说完就走了。修治那晚看了评剧《春闺梦》回来,南一心烦意乱了好几天。小半是为明月着急,大半是为了自己。她脑袋里面不断浮现的一幕是自己跟修治从戏院里面出来,谭芳就在后面,促狭地问她身边这个日本人是谁。他肯定是在里面看到他们握手了。他会不会认为这日本人是她的相好?尤其是她糊里糊涂地说了一句“不关你事”之后……刘南一小姐对自己有深刻的认识:特别善于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除此之外,屁能耐没有。辗转反侧整整两宿,南一觉得她这么干靠没有大用处,终于在一天下班之后,鼓起勇气去了土匪谭芳的山货行,进了门还没睁眼看清形势呢就豪迈地大声问:“有新木耳吗?给我来一斤。”没有小二答话,秤盘秤杆算盘珠子也不响,南一定睛一看:椅子上翘腿坐的,窗台边掐腰站的,笼袖子的,叼烟斗的,壮的,瘦的,高的,接的,还有呲着牙阴阴笑的,一屋子各色大老爷们,不知哪个话题被打断,眼下都看着这个突然闯入来买木耳的丫头。谭芳仍在柜台里面,右手端着个紫砂茶壶正凑到嘴边,这本来一脸老练凶相的家伙对比之下霎时变成了最年轻斯文的一个,果然美丑都是比出来的。南一就算是个在报社誊稿子的边缘员工但怎么也算跟新闻沾边,见过世面的人,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儿:这一屋子都是他的同伙儿,土匪们在开会呢。她额头上的汗倏地下来了,如临深渊,如陷狼窝。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南一哈哈一笑,拱拱手:“进错门了!对不住哈!”说罢转身要走。一个瘦长脸汉子把门嗖地一下推上了:“姑娘不是买木耳吗?我这儿有新来的小兴安岭的黑木耳啊。”“有啊……”南一道,“行啊,那就来一斤吧。”“别的山货要吗?”另一个膀大腰圆的问。“不用了,谢谢您。”南一回答。“你都不问问有什么?”瘦长脸道。“……对啊,都有什么啊?”“鹿茸人参乌拉草黑熊掌,那些统统都是俗货。”大块头说,“我这儿还有东北虎的紫河车,百年老猿猴的右手,北边老毛子的眼珠子,还有日本人的头。姑娘,要看看吗?”南一咬牙半天,抬起头来怒目大块头:“你,你,小一心我叫军警……”她话音未落,满座哄堂大笑,笑声是那幺嚣张慷慨震耳欲聋此起彼伏,南一堵住耳朵,又出不去门,满心害怕,满脸狼狈,一抬眼睛,全是泪水。谭芳忽然一挥手,声音不大不小:“行了。”他像是摁了开关,土匪们应声闭嘴。坐在椅子上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秃头,笑还在脸上留着呢,抬脚起身,掀帘子去了里屋,余下的一个个跟着他走了,只剩谭芳一人,仍在柜台里面,含着壶嘴坎了一口茶,抬眼看看南一:“有事儿?”南一抹了一把脸:“买木耳。”“我门口写了‘今日休业’啊。”“没看到啊。”“没长眼睛吧?”一句话把南一的肺都气炸了,猛地抬头,凶狠地看着这厮:“我没长眼睛也能看见这一屋子都是土匪!”谭芳笑了:“开眼不?没看过吧?我还没跟你要钱呢。”南一从旁边柳条筐里面抓起一把干核桃,扬手就扔,五颗核桃化作散弹朝着谭芳飚去,他也没躲,脸上中了两枚。南一转身推门要出去,门不知何时被瘦长脸的给插上了,她晃动了几下好不容易才打开,谭芳过来了,手轻轻压在门上,不让她出去。南一没动,低着头,听见他低声说:“哭了?”南一也不看他,脸冲着门说:“流眼泪就是哭吗?你也忒小看人了。你们笑声太大,把我给震得。”那好看的土匪笑了,有股好闻的厚实的热乎气:“我这忙着呢。你先回去,这两天没有好货,过两天来了好木耳,我找人给你送去。啊。”南一推门走了。晚上躺在自己被窝里面一边喝牛奶,一边回忆白天在山货行的所见所闻,觉得真是又开眼又刺激:终于见着活的土匪们了,还是满满一屋子,他们会不会策马开枪,飞镖杀人的绝技?他们没人手里几条人命?可是想着想着,她的脑筋却总是滴滴溜溜地转到谭芳身上,尤其是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压得低低的,还有尾音里的那个“啊”,那是个亲近的体己的,把她当做自己人的一个小副词。很奇妙的小副词。刘太太洗过了澡,进了南一的房间,一边擦头发一边跟她说:“以后不许晚回家,听到没?快到年根底下了,坏人都着急呢。”南一把自己理在被子里,闷闷地嗯了一声。过了两天,南一正在办公室里面趴着睡午觉,同事王姑娘敲瞧她桌子:“哎哎,有人找。”南一擦了擦嘴巴,喝口茶水去会客室,见里面站着个年轻女子。这姑娘样子看上去比南一还要小几岁,大眼睛高鼻梁厚嘴唇儿,脸庞挺好看,就是皮肤黑,黑又红,脑门和颧骨都油光发亮,身上穿着个黑色绒面的紧腰小棉袄,身型圆圆壮壮。姑娘手里挎着篮子也在上下打量南一,半响说:“你就是那个谁?”“嗯。”南一道,“我姓刘。”姑娘把篮子放在地上:“呶,那谁让我送来的。”南一走过去,蹲在篮子旁边打开看,满满的都是好玩意:榛子松子板栗黑木耳猴头菇,深山老林的气味飘了满屋,生猛鲜美,最里面还有个红绒布,南一道:“这是什么啊?”姑娘一翻眼睛:“自己看呗。”南一把红绒布拿出来,一层一层打开看,竟是个黄黄白白,手掌大小,根茎周全的老山参,这,这可是宝贝啊。她吓了一眺,马上就觉得不对劲,抬头看着姑娘:“他让你送来给我的?”“嗯。”“为什么?”“问谁呢?我怎么知道。”南一站起来,把沉甸甸的篮子塞进她怀里:“你送回去,我不要。”姑娘又硬塞回来,睑上一副凶恶模样:“不要也得要!还有个东西你不要也得要。”“什么?”“一句话。那谁说了:让你以后别去找他了。”“为什么?!”姑娘又翻翻眼睛:“他,他有媳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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