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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无人(2)
这水面也有几只小船,来往着渡河,他似乎觉得眼光生花,觉得其中有一只向对岸开去的小船,舱里隐约有个女少年,那就是鲁婉华小姐。他很惊异地走向靠河的岸边看了一看,那人不一定是少女,而且不一定就是女人。那是自己神经过敏的错觉了。他不再考虑,沿着江岸到了大码头,见有过河的渡船,就随着过河的人走上船去。到了南站,还不过是上午十点钟。他估计着到二里岗去的来回路上,时间足有富余。于是在大路边新支起的茶棚子里,喝了一碗茶,吃了几块米粉团子,就向二里岗走去。这二里岗是常德南岸西南角的一座小山,估量高度约莫四五百公尺,并不算得有什么险要。但因为去每条大路都远,绝不是战争的地带,因之,当日疏散出城,来不及远避的人,都跑到这座小山来。程坚忍到了山脚下,看到迎面一带山峦,套着一个高些的峰尖在后,山势很平常。山上长了些稀稀落落的松树,并不像常德北面太阳山那样雄壮。心里先暗叫了一声糟糕,这个地方,怎么能躲避兵灾呢?看看山脚下,有一道弯曲的小路,迂回着山的坡度,向山下延展了去,自己也就顺了这小径走着。在半山腰上,遇到两批下山的人,全带着箱杠行李,似乎已是逃难的回家,后面这批,有个年纪老些的在后押着一挑杂物,扶了根木棍子,带劲地向山下走。便站住脚问道:“老人家,请问这山上避难的人都住在什么地方?”这老人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因道:“老总……上山去接人的吗?山上人走空了。我们是最后离开二里岗的了。”程坚忍道:“为什么走得这么快?”老人道:“仗打完了,鬼子也跑了,我们还在这空山上守着干什么?”程坚忍道:“山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吗?”他道:“都没有了,除非是那庙里的和尚。”他一面说,一面向山下走。程坚忍道:“老人家,这山上出过事吗?”他道:“在山上的人,没有出过事,只有些人让大炮吓着逃下山去,预备再走一截路,听说遇到了鬼子……”他说着只管走,下山路快己经走远。以下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不过看到他竖起手上的棍子,在空中晃了几下。程坚忍看到这情形,倒不知道怎样对付才好。站在半山腰呆了一会儿,心想,到了这里,无论如何要找出一点消息来的。于是加紧了脚步向上走,太阳正当午,热气晒在背上,像火炙似的,汗却又由棉衣底下向上浸透。到了山顶,喘着气,心房乱跳,路头上有棵大松树,且扶了树干,站着出会儿神,借着歇歇气。虽是冬天,奔走着发热了,还是想喝点凉水,于是手扶了树,四周打量着哪里有水可喝。经他这样巡视着,他发现了各处大树兜上和直立的石头上,都贴着字条,或用白粉在上面写着字,全是逃难的人,在上面留着无法投递的公开邮件。这却引起了他的新估计,是不是鲁小姐也会在这里留下几行字。因之,再向上走,倒有了目的,就在沿路都向树上石头上打量着。翻过前面这道小岭,就是山岗子上一条小路,沿路的树干上,果然不断有纸条发现。他将每一张纸条全看过了,并没有鲁小姐母女留下的字迹。地上有些就着山坡挖的灶坑,也有在岩壁下面系着绳子,留下布片的,这一些,可证明当时散漫在满山的狼狈情形。联想到鲁氏母女也无非是在这山上风餐露宿了。前进约半里路,遇到一座古庙,墙屋还相当完整,庙门是向外掩的。还将大铁环上插了一把大铁锁。由门缝里向里面张望,连院子带佛殿地下,全是碎草乱叶,靠墙也有几处烧着焦糊的记号。想翻过墙去向里看看,又找不着爬墙的东西,对着庙门发了一会儿杲。正没个做道理处,却见两个挑柴的小伙子,由庙后转出来,便道:“请问了吃的,和尚都下山了,你不见锁着庙门?”程坚忍道:“再向里走,是哪里?”樵夫答道:“向里走也是下山路。”坚忍问道:“听说难民下山,有遇到鬼子的,是吗?”樵夫摇摇头道:“是的,男的让鬼子杀死,女的抢了跑。”程坚忍道:“你知道难民里面有姓鲁的母女两人吗?”樵夫摇摇头。另一个樵夫道:“怎么没有?在前几天大炮响得厉害的时候,她们吓得下山了,全家都让鬼子杀光。”坚忍听说,不由得心房猛撞一下,面孔急红了,那两个樵夫全是担了柴捆在身上的,看到他直了眼光,红着脸,这是个军官,还带着手枪呢。他们怕是话说错了,挑着担子转身就跑。程坚忍叫着:“我还有话问你们呢,站住!”这一声站住,吓得两个樵夫挑了担子,由山坡上滚了下去。
一场噩梦以后(1)
程坚忍没想到事情有这样严重,自己一声吆喝,竟把这两个樵夫吓得滚下山了,万一这两人摔死了,倒是自己老大的罪过,追到山边上看了一看,却也没有什么踪影。摇了两摇头,便穿山而过。由山西面下山,去山脚不到两里路,就是一所村庄。看看房屋田园,倒也没有什么创痕。老百姓们个个都住在家里。看到稻场上一个坐在草堆上晒太阳的老人,便向前客气了两句话问:“这里有没有鬼子来?”老人扶着草堆边一棵枯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把那簇拥了皱纹的眼睛睁开来,向程坚忍打量了一番,然后望着他道:“老总,你还不知道,那几天的大炮把天都要轰得翻过来了。”程坚忍道:“这个我知道,我是问鬼子有没有窜到这村庄上来?”老人道:“来过的,我们这里关老爷显圣,在一里岗下面,放下一把神火,迷了鬼子的眼,鬼子看到半天云里,有无数的天兵天将,鬼子吓得跑了。”程坚忍听了,好气又好笑,估量着敌人还没有到这里,只好放下不问。又向前,再找着别一个村子里人问问,但所问的结果,各有不同。有的说鬼子没来,有的说鬼子晚上来个转身,白天就走了,有的说是关公显圣。至于二里岗难民下山到这里来的,却没有。在前面是不是遇到了敌人不知道,可是遇到了鬼子,那就休想活命。问了一下午,毫无实在消息,看看这一带很少破坏情形,想到由这里逃走的人,大概也没有什么危险。这就打听着回常德的路,转身向北走,因为打听消息,耽误的时间太多。而且冬日天短,没有走到几里路,天色已经昏黑了。越靠近常德的乡村,破坏也就越多,沿着大路,经过了一个小村子,在临路的一所茅屋下,由门缝里露出灯光来,便站在门外叫道:“老板,我是虎贲,让我进来歇下脚吗?”随着这声音,有人举了一个油纸楠子,照了出来。他道:“老总,辛苦辛苦,请进来吧。”程坚忍走了进去,见是两明一暗木板泥壁屋子。正中堂屋里,只有一张三腿桌子,断掉的腿用竹竿子代着。此外只两条破板凳,什么都没有。墙角下一方土灶,有个小伙子坐在灶口石墩烧 火。桌上正放了一盏菜油灯,由灯光看出这个开门的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好 像见过。正注视着他呢,他举起破蓝布袄的袖子,连连拱了几下手道:“原来是程 参谋,好呵。”说着,他对客人这身破烂肮脏的军服,注视了一番,程坚忍道:“老板, 你怎么会认得我的?”他笑道:“参谋,你忘记了。是上个月十七八号,你还和一位 姓李的官长,同路走我们门口,那个时候,鬼子还在漆家河呢。”程坚忍偏头想了一 想,笑道:“对的,你是韩国龙老板,我们还扰了你一顿。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他将 手把破板凳抹了一下,请客人坐下,叹气道:“一言难尽。鬼子打来了,我逃上二里 岗。这孩子和几十名乡警,打了几天游击,我昨天回家去,家算烧光了,倒遇到了 他。”说着,指了那个烧火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站起来,立正向程坚忍行了个军礼。 程坚忍道:“你们还有家里人呢?”韩老板道:“谁知道他们逃到哪里去了。也许没 了命,这是我们亲戚家,全家七零八落,也是没有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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