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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老仓子引着他走进门边一间房舍,那个手分上司正坐在一张黑漆方桌边吃茶,两个小吏站在柜子边整理簿记,另有一个年轻吏人侍立在门边,脸上一直挂着恭笑。他认得,是县里一个抄录税簿的贴司,年纪、家室都和他相似。
&esp;&esp;那上司见他进来,放下茶盅,吩咐道:“往后便是你们两个轮值看管这官仓,桌上那些是存粮簿记,你们和老仓子一起去粮仓查点清楚,交接过后,少了缺了,便是你们两个来担责。”
&esp;&esp;小吏将一本簿记递给他,他忙接过,和那年轻贴司一起跟着老仓子去清点粮库。老仓子拿了一串钥匙,一间间打开,给他们报数。他和那年轻贴司都不敢松懈,尤其是前不久这官仓才遭盗窃,丢了近千石粮,至今还在追捕盗贼。他们两个一笔笔对着簿记仔细查看,整整耗了一上午,终于清点完毕,数目无误。那被盗的粮,已在这粮簿上勾除。他们两个才放了心。
&esp;&esp;三人一起去回禀那手分上司。手分叫一个小吏将那簿记收进公文袋中,正准备起身,忽然说:“竟忘了最要紧一节,你们两个得在那粮簿上签字画押,才算交接完备。”随即转头叫那小吏从公文袋中取出那粮簿,拿过笔墨。他照吩咐,在那簿记末页上写下:“交接清点已毕,账目存粮相符。”而后签字画押,填写年月日。又让那贴司也签字画押。手分这才叫小吏重新收起那粮簿,让老仓子将粮仓钥匙交了出来。他忙小心接过,和那年轻贴司一起出门送走上司,回来商议了一番,定下以日中为界,一人当值六个时辰。那天由他先当值。
&esp;&esp;那年轻贴司走后,他关起了小门,在粮库中慢慢巡看。那几个弓手忙站起来,都恭称他“刘仓子”,跟在他身后,一路热心解说。他仰头望向那些仓廒,如一座座雄壮青岭,心也随之高阔开敞。不由得笑叹一声,费了近十年苦功,终于到得这地步。
&esp;&esp;这些年,他早已探问到这官仓中许多隐情,偷窃、挪移、转卖、亏空……最惊人者,是几年前“两仓一牌”事件。县里共有两仓,除去这座税粮仓,另有一座常平仓,专存粜卖赈济之粮。开封府每年定期差人分别来点检两仓。那年,襄邑常平仓存粮被盗卖一空。点检官来查常平仓时,县里将官仓的牌子换成常平仓,把点检官接到这里,竟顺利瞒过。之后花了几年,设法添了许多杂变税,才将常平仓存粮勉强补齐。
&esp;&esp;刘仓子知道,至少一年之内,不能妄动任何心思,等摸清了其中理路,才能徐徐图之。于是他安安分分值守,并时刻提防着另一个仓子,不许自己出任何纰漏。
&esp;&esp;新知县上任后,头一件事便是来点检官仓。县丞和主簿跟着那新知县,叫了官仓手分,拿着粮簿来点检。那天正该他当值,他垂首紧跟在后边,手分翻开那粮簿,边走边报数目。新知县初来乍到,查问不到多细,只在场院内略走了一圈,便回去了。他一眼看到手分手中那粮簿,觉着似乎有些不对,一时间却想不出哪里不对,心里却隐隐一寒。
&esp;&esp;那些官员走后,他仔细回想了一阵,却仍想不出,倒是忽然念及另一桩事:那老仓子守了这粮仓大半生,一家十数口都靠这粮仓谋福得利。他虽然年老,却为何不让自己儿子接替这职任?以他在这县里的资历人情,不难办到。为何会将这肥差轻易让给我们两个孤穷下吏?
&esp;&esp;他越想越疑,越疑越怕。难道是他们做下亏漏,让我们两个没来路的顶祸?但那天接手时,仓中粮食账目并没有什么差误,全都对得上。他再三想不明白,只得作罢,心里却始终有些隐忧。
&esp;&esp;过了一阵,他隐约听到些言语,这官仓似乎真有亏空。他听到后,顿时慌怕起来,自己果然是被捉来顶罪。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又没有人可以商议,只能惶惶待命。幸而主簿和几个大吏设法造出个账目,暂时瞒过了新知县。他这才略略安了些心。
&esp;&esp;好不容易熬过一年,到今年正月十二那天,他轮过值,正在寒风里急急往家赶,忽然被一个人叫住,抬头一看,竟是县尉卫参。他从未答过话,只知此人心胸极窄,爱记恨人,因而有些怕。县尉将他叫到旁边一座酒楼,选了个僻静阁子,叫了些酒菜,让他坐下说话。他哪里敢坐,推让了半晌。县尉有些恼起来:“让你坐便坐,哪来这般絮烦?”他只得蹭着椅边虚虚坐下。
&esp;&esp;“我叫你来,是要你去做一桩事。我不跟你绕肠子,便直说了——”县尉忽然隔着桌子伸过头,压低了声音,“有个人你得帮我除掉。”
&esp;&esp;他听了一惊,险些滑坐到地上。
&esp;&esp;“此人是个孩童,家在帝丘乡皇阁村,名叫王小槐。你可听说过?”
&esp;&esp;他慌点了点头。
&esp;&esp;“若不除掉这个孽畜,你这条性命便难保。你可知为何?”
&esp;&esp;他忙摇了摇头。
&esp;&esp;“去年你升作仓子,去官仓交接。那手分收了粮簿,又取出来叫你签字画押。你可记得?”
&esp;&esp;他一惊,忙点了点头。
&esp;&esp;“他收进公文袋的,是你清点时的账簿,困
&esp;&esp;困者,唯困于所欲耳。
&esp;&esp;——程颐《伊川易传》
&esp;&esp;卫参不知道自己如何变成了今日这等模样。
&esp;&esp;他今年三十六岁,父亲曾是梓州州学助教,职低官微,常年未得升迁,却性情和顺,平生只以读书为乐,也时时教导卫参安时处顺,乐天知命。卫参生性却有些好强,尤其十四岁那年读到《荀子·天论》那句:“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他不由得热血冲顶、浑身发颤,这正是自己欲说而始终不知如何道明之理。十八岁时,深夜读《后汉书·范滂传》:“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他不由得拍床大叫:“好!”当时他正趴在县学学舍通铺上,其他舍友早已睡着,全都被他这一声叫惊醒。
&esp;&esp;从此,“慨然”二字横生在他胸中,再看前朝名臣范仲淹、王安石诸公,无不自年少起,便怀有慷慨平天下之志,他更是坚定了志意,要为这天下尽一番赤诚。
&esp;&esp;大观四年,他二十五岁,一举登,对着门里高声诵读:“蔡京渎上帝,罔君父,结奥援,轻爵禄,广费用,变法度,妄制作,喜导谀,钳台谏,炽亲党,长奔兢,崇释老,穷土木,矜远略……”引得众人都来围看,并不住叫好。卫参出罢恶气,这才拂袖大笑离去。
&esp;&esp;在那盐监职任上,他尽力奉公勤勉,不敢有丝毫疏忽。只是初入此门,于盐务全然不知,只能向那些老吏请教。那些老吏也殷勤周至,事事都办得妥帖。一年多后,他才渐渐通晓了其间备细。谁知转运使盐事帐司前来例行核查,竟查出许多账目缺漏。查审之后,才知是那些老吏串通造伪,偷挪盐税。他虽没有贪渎,却因失察之罪,被勒停编管,贬到江西虔州。
&esp;&esp;他脱去绿锦官服,换上布衫布裤,一路由所经州军院虞候押送递解,受尽艰辛,才到了虔州。住在官厅后头窄陋低湿的厢房里,虽能自由行走,却不能出城,每一旬还得去长吏厅呈身。最要紧是衣食,俸禄已停,若有保人,还可授业教书,挣些钱粮。他却无亲无故,只能依“乞丐人法”,由官厅每日支二升米、二十文钱。每天去领钱米时,真如乞丐一般。连小吏见了他,都能任意呼喝。他虽然自幼家境清寒,却哪里受过这等困辱?几回想悬梁自尽,将腰带拴到房梁上,踩着凳子,头要伸进去时,却终不甘心,只能流泪下来。他不愿自此消沉,不停以历代那些受贬名臣自励,没有钱买书,每日便去书肆中站着借读。寄情于经书史传,令自己忘却周遭。
&esp;&esp;两年后,朝廷大赦,他紧忙欢喜收拾那些破旧衣物,准备动身回京。衙前一个书吏来到他门前,并不进来,手里拿了一纸官文。他忙站直身子,恭听那赦令。那书吏高声念道:“罪臣卫参,心怀怨望,未知悔改。再加贬谪,编管梧州……”他听后,脊梁骨咯吱吱抖起来,像是要抖散一般,身子顿时软倒。
&esp;&esp;递解途中,他才听说,蔡京已被召回京城,再任宰相。自己被再贬,恐怕是由于当年杭州那一辱。他悔恨之极,却已无可如何。
&esp;&esp;梧州远在广西,境况比虔州更劣。到了那里,连言语都有些听不懂。他又不知应变,触怒了衙吏。那些衙吏动辄将他锁在房中,连着几天不许他出门。不但没有月钱,连饭食也时常断缺,他却只能苦挨。
&esp;&esp;挨了三年,挨得他脸枯身瘠、状同饿鬼。当年那慨然之气,早已消磨一尽,胸中只剩一点儿苟生歹活之念。幸而又遇大赦,蔡京也恐怕早已忘了他这蝼蚁之辈,他终于接到赦令,继而被除授为湖南衡阳州学教授。这时卫参已三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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