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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承道:“方行长哪里的话,你这话可没有道理,令公子也不是我抓的,我也是刚知道,具体的事情,还需要我进一步……”“进一步什么?”方步亭寸步不让,“他昨天半夜就把人扣走了,等你去调查?是不是调查完了,白布一裹,告诉我人没了,不好意思?”“陈司令,”方步亭不许陈继承接话,“废话我也不多说了,我方家,算不上名门望族,我方步亭,在你们眼里,也不过是个乞丐,保不住我的儿子,是我活该。我今日话就放在这里了,要么,你们拿出我儿子非死不可的证据来,要么,他死了,我也横着出去,你们这些破事,我也不管了。”陈继承见过很多不讲道理的人,但是方步亭这种文人,多半是极其重视规矩的,但是偏偏是重视规矩的人不讲道理起来,才是最不能讲道理的。可是方步亭要管的破事太多了。“方行长,你凡事要讲道理嘛。”陈继承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此刻也只能放缓语气说话,方步亭不同何其沧,何其沧地位再高,总还是虚名多些,手里并没有实权,“这样,我亲自去,我亲自去吕昇那个家伙那儿,总会给您一个交代。”“我不要交代,我只要一个结果。”方步亭掷地有声,“陈司令若是做不了决定,大可以去问问傅总司令。再不行,去问问李副总统。方某人不才,一个世家纨绔子弟,钱有的是,权也拿够了,名声不在乎,胞妹发妻早死了,续弦还年轻,有我没我也能活,长子不认我,小的那两个也送走了,你们若是连我最后留下的孩子也弄死了,我们大可以鱼死网破。”陈继承横行了大半辈子,被一个方步亭气得半死。方步亭离开之后,他砸了满桌子的东西,抄起电话打去吕昇那儿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吕昇一再保证,明诚就是共产党,有铁证,连带着,也能证明之前的崔中石不是误杀。“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共产党被放走了啊!我能让他招供,他就是共产党,就是夜莺的同党,是崔中石同党,这可不比以前的情报,他一个共产党,潜伏在方步亭的身边……”“只要方步亭不是共产党,你这个毛都没有长齐的玩意儿又能如何!北平分行一摊子烂账,方步亭要是甩手不管,你能有什么好处!”陈继承痛骂不休。吕昇捏紧了话筒。账目再烂,可是和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方步亭鱼死网破最好,拔出萝卜带出泥,看谁最吃不了兜着走。一桶凉水兜头浇在明诚身上。方孟敖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这一日的傍晚了。他竟然是从何孝钰处知道的。北平青年航空服务大队的名头挂起来还没有几日,名声就传到了北平的几所大学里。方孟敖确实是民族英雄,在这个大多数人不知道前路的时候里,一个英雄的名头总是让年轻人心生向往,仿佛这两个字是天生而来,背后从没有那般的血腥。一群学生跑了军营里邀请方孟敖去大学里参加他们的圣诞节晚会,既然是晚会,便有节目,有节目,就会有排练。方孟敖午后的时候就被请去看燕大礼堂里的学生合唱排练。燕大是美国人的学校,教习也沿袭着美式的教育,学生们有板有眼地组了合唱团和话剧社,合唱团人挺多的,分了声部,还派了个女孩子在弹琴。他们在排演那曲《圣母颂》。方孟敖说是对这些不通,那是相对于方步亭而言的,方步亭不曾督促他练习,草草一听,就笃定方孟敖是个白痴,不过比起大多数的人,虽说他甚少上手,但方孟敖的素养远超其上。唱得还行。方孟敖像模像样地在底下鼓掌,他知道男高音唱得不甚好,女高音也没有上去,伴奏也草率,巴赫的曲目本就难。陪同的学生太精明,看出方孟敖并不是想象之中的大老粗,仿佛还很有研究的样子,便觉得有些丢脸,“都认真点练,别让人家方大队长看笑话。”台上有学生不服气,“怪不得我们呀,谁让孝钰好好地就不来了?这个伴奏本就该是管风琴来的,用钢琴哪里够好啦?”“孝钰怎么不来了?”对方见方孟敖竟一点儿也不见外,“您也认识孝钰?”“病了,早上还好好的,梁教授来找她说了什么,突然就说不舒服,今天就不来了,谁知道呢。”一个女学生撇撇嘴。方孟敖一直都看梁经纶不甚顺眼,听了这话,便说去何校长家看看。正正碰上急匆匆出门的何其沧,何其沧并不知道方家还瞒着方孟敖,见他来了,正好抓住他当司机,梁经纶的事情还没有摆平,他并不想带梁经纶出现在那种场合里,也不想带着女儿去。“你还满世界逛什么!崔中石死都死了,你要怪你兄弟怪到什么时候?总不能要你兄弟偿命吧?”方孟敖大骇。他把何其沧的轿车当成飞机一样开,横冲直撞地从燕大校园内冲了出去。从屋里追出来给何其沧拿拐杖的何孝钰被汽车扬起的灰尘迷住了眼睛,呛得直咳嗽。梁经纶随后才出来,默默地站在何孝钰的身旁。他伸手想扶住何孝钰,何孝钰躲开了。“我已经尽力弥补了。”梁经纶黯然道。“我知道的。”何孝钰抹了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也知道,很多人都是身不由己,可是我更想知道,如果每一个人都没有错的话,那到底是谁错了,造成今日的后果,后果又由谁承担呢?”每个人都陷入了自己的死局里,做困兽之斗。天光慢慢地暗了下去。燕大礼堂里的排练还在进行着。来何家找方孟敖的学生找不到他,但是还是拖上了何孝钰和梁经纶,要何孝钰伴奏,要梁经纶来指挥合唱团。管风琴的声音浑厚地回响着,瘦小的何孝钰坐在那儿,显得管风琴像一个庞大的怪物。梁经纶站在一群学生的面前,指挥棒画了一个弧度。学生们渐次高唱着,最后汇去了同一句话。一路平安,玛利亚。何其沧是受方步亭所托,到中统站去,逼吕昇出来对质,给明诚多争取一些时间——明楼再如何保证不会让明诚有事,也抵不住天生血缘的慈父心肠。只是没有想到,何其沧拖上了个方孟敖,也算误打误撞。如果说何其沧上中统站来闹事,吕昇还能坐视不理,大不了是看在梁经纶还在何其沧身边的份上,任由何其沧大闹一场便算了。方孟敖来了。他默不作声,却比何其沧威力更大。吕昇知道方孟敖的分量,至少方孟敖可以从容地砸了他的中统站却无人会追究他的过失。方步亭手上是实权,明楼手上也是实权,可是方孟敖手上,是实实在在地用命打拼出来的功勋。国军里,只有一个方孟敖。吕昇不得不暂停了对明诚的刑讯,出来和两人对峙着。读书人是最讲道理也是最不讲道理的人。何其沧没有拿手杖,抓着方孟敖的手臂当拐杖,唾沫横飞,却不带一个脏字,把吕昇的祖宗十八代连着吕昇十几年的履历统统问候了一个遍,骂得吕昇气血上涌,仿佛他才是那个心脏不好血压高的人,他赤红着一张脸,几乎咬碎了一口牙齿。方孟敖手里只有一把手枪,也没有瞄准任何人,默然地站在何其沧的身边,一米九的一个大个子,柱子一样,锐利的眼神却没有焦点。他的焦点对上的敌机,从没有逃脱的。到后来,方孟敖竟然还给何其沧搬了桌子凳子,连茶壶茶杯都拿出来了,摆明了要和吕昇顶上了。方孟敖很清楚,吕昇也很清楚,何其沧是在替别人争取时间。吕昇笃定明诚无力回天了,他不肯招供又如何,顶得住刑讯又如何,顶不住铁证如山。他申请调明诚档案的报告数日前就已经发去了南京,算时间,最早,今晚就能到北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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