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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廊下几个丫鬟闲坐针线,瞧见人来,慌忙过来行礼请安,几人且绕前行,远远听见外间传出宋知濯的带着笑意的嗓音,“小尼姑,我赶回来陪你吃晚饭,你倒跑没个人影儿,上哪儿去了?”
&esp;&esp;声音渐近,沁心的心亦随之跳动,少顷,即见他嵌在两扇门内的堂阔身形,一件酱紫的压白边儿的襕衫,束着玉冠,遥遥一笑,锦郎良玉,后神色微变,施行一礼,“原来是沁心姑娘来了,请里面坐,上回向你打听明珠下落,还未及谢,今儿还要一并好好酬谢姑娘从前对明珠诸多照拂。”
&esp;&esp;不时坐席筵开,明珠果真摆出一幅金雕翠玉的头面言谢,沁心再三推辞,却磨不过明珠的坚持,最终收下。宋知濯一席只含笑且听明珠噞喁无休,并不多言,唯独沁心辞去之时,吩咐丫鬟随明珠一齐将人好生送出府去。
&esp;&esp;忙坐夜里,槛窗大开,桂影斜倚,丫鬟们各自歇下,只值夜的两名留在另一个里间,隔得远远的,若非叫嚷,倒是互相听不见。宋知濯卷一本《六韬》打帘进来,见明珠已脱去外头氅衣,只罩一件单薄对襟衫托腮在槛窗下,鼻腔里哼着什么曲儿,松鬓一晃一坠。
&esp;&esp;他卷了书搁在案上,就要去拉上窗户,“小尼姑,夜里风凉,不要对着风口吹。”
&esp;&esp;“嗳、不要关!”她旋身瞪他一眼,两个胳膊肘撑在窗台,徐徐后仰下腰,一个脑袋露到窗外仰看天上繁星,“我就喜欢吹风,我身子健壮着呢,你可时常见我生病?”
&esp;&esp;桂叶清香拂过她的脸,她惬意地笑着。宋知濯亦跟着笑了,一只手撑在槛窗上,一臂桓上柳腰,倾身下去吻在她唇上。两个半身倒在窗外,看向星河半月,亮堂的屋子在他们耳畔退了半步,连带着朝堂上那些刀枪剑霜、府内那些繁琐细事亦被抛却。
&esp;&esp;他的手拂过她鬓角的碎发,声音已融化在她迷弯的眼底,低哑的、只为她倾倒的一副嗓音,“你知不知道,在延州和寿州那些日子里,我每天每夜都在想你,可又道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1,故此我只托月亮捎信儿给你,说我想你,倒不知你收到没有?”
&esp;&esp;香风里荡着明珠咕咕咭咭的笑声,好半晌,她没有答,只用细软的嗓音莺唱婉啭,“星儿无定月无情,浓云愁夜灯不明,君郎此去路万里,未晓何日入梦行,此后休寄书与信,画楼云雨总无凭2……。”
&esp;&esp;“什么曲儿?从前没听你唱过。”他兜着颠一下她的腰,轻问。
&esp;&esp;明珠仰回半身,弯着眼角,“不晓得,明雅坊一个姑娘唱的,她也是扬州人,被拐卖到此,唱的我们那里的小调,我听过一次便记住了。”
&esp;&esp;心贴着心,眼对着眼,他蹭着她的鼻尖,“真聪明,这样儿聪明,不去考状元可惜了。”
&esp;&esp;月儿半悬,时光由窗下、花影、彼此相缠的唇舌间静默流淌,悄然如哒哒的呼吸沉浮中,很快,婚期紧至。
&esp;&esp;这一天,浩壮的一个队伍蜿蜒盘踞,锣鼓震天中至童府迎新娘。一大早,童釉瞳就在一堆乳母婆子丫鬟的摆弄下,勾粉描眉,上得胭脂红妆,两腮珍珠攒月牙,对镜贴黄花。翚翅凤冠,霞帔坠玉,罩一件红艳艳的对襟大袖衫,托出一个云粉妍俏的新娘子。
&esp;&esp;她被笼在沉重的凤霞之下,心却正随着噼啪不断的炮仗在轰炸,撒出漫天红屑。尔后红妆铺陈,一应绫、罗、锦、绸、缎各色料匹千数,妆奁箱笼百数,整条富贵居所——临安街,陷落在喜庆的红海中。
&esp;&esp;宋家开粥厂,散千金,乐善好施,普天同庆。府门前挤满瞧热闹的百姓,又蜂拥让出一条道给来往祝贺的官爵。“二相”结亲,宾客往来自然不肖说,上至皇亲,下至百官,争抢着趁此机奉承国公爷及新贵将军。
&esp;&esp;而尚且宁静的千凤居内,静默地迎来另一位主人,规制不如童釉瞳那方隆重,也无新郎亲迎,队伍到达宋府大门略停一瞬,方由西角门迎进,换乘几个婆子所担的小娇,一路无声地绕过明珠院门前。
&esp;&esp;此时明珠正在院内逗哒哒,挑杆吊着一个鸡腿儿,与众丫鬟闹得莺笑林间。骤见院门前绕过一队殷红人马,她停下来,歪着腰张望,“姐姐,这童家小姐这么快就迎回来了?怎么没见宋知濯跟着?”
&esp;&esp;亭里做针线的青莲踅下来,夺过她手中的挑杆,解了绳索,哒哒猛窜上来叼了鸡腿,惹得她惊叫连连,“哎呀,死狗!你给我裙子都弄脏了!”后随她向外张望,瞧见随行的小厮担着几个大红檀木箱经过,“这个麽哪是童家小姐呀?这是周家的,那个叫什么周晚棠的?童家小姐就这十来箱嫁妆,怕是笑都要笑死人了。”
&esp;&esp;明珠面露尴尬之色,嗫喏切切,“别说十来箱,你瞧这箱子恁大,能装不少金银珠宝进去呢。我当初可是连半箱都没有,就一个破包袱。”
&esp;&esp;得她斜挑一眼,“你能一样呀?”
&esp;&esp;远处绮帐听见,眯着眼跺过来,“就是啊,奶奶您就是一文钱嫁妆不带,别人也不敢拿您怎么样。您瞧如今,哪个下人还敢多说一句?自打咱们少爷封了殿前司指挥使,从前那些不长眼的东西,还不是要对您俯首帖耳的。”
&esp;&esp;众“侍”争相附和,侍婵巧言嬉笑,“绮帐姐姐,你说得不错,却也不尽然。我们怕倒是怕少爷,但心里是真敬奶奶,奶奶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啊。对我们又好,什么好吃好喝的都要分给我们。就说昨儿新进的葡萄,满京城还没有呢,都是从南方急送来京的,奶奶吃过几颗,还不是叫我们拿去吃。”
&esp;&esp;倒把明珠夸得不好意思,花间一回首,“这值什么?你们每日伺候我一场,吃穿住行,哪样儿不细致?不过是些零嘴玩意儿嘛,大家一齐吃才香。”
&esp;&esp;众人说笑,欢语满堂,不时听见遥远的鞭炮震耳,大概是童家小姐已到,说话儿间各宾主开筵坐花、飞觞酬客。喧生聒耳,隐约传开。
&esp;&esp;明珠叫青莲作陪,用罢晚饭后,回了卧房。只见四下飞鹤新灯,辉煌照壁。她踅坐床沿,翘头绣鞋尖蹭着地板,顾盼一圈。丫鬟门四散寻伴,窗外只有渐暗的天色与孤灯几盏。细风沉吟,密叶婆娑,月亮浅上,一丝孤独感随玉炉青烟渐渐将她裹挟。
&esp;&esp;说来也奇,她已经很久没感觉到这种孤单了。自来这里,身侧总有宋知濯以及数不尽的惊险事,她忙于虚伪的交酬、你来我往的心计,即便在外头那些日子,不是忙于生计便是忙于思念,一颗心忙跳得个不停。眼下,仿佛又回到几年前在金源寺的日子,身畔总有纷呈人形,却又像总与她无关,似独一个在人世间,独自看窗畔月上桂稍,星疏于海。
&esp;&esp;府邸明灯照耀,热闹像圈光晕,由宴会厅散出喧嚣,却照不明角落。而宋知远即使在光晕的中心,亦感觉到浓烈的孤寂。宋追惗与宋知濯、宋知书在这一天被家族血脉凝聚起来,在各席之间飞觞应客。唯独他,或许因为庶子身份,仍旧是被遗忘、被忽略的那一个。
&esp;&esp;好容易熬到宾客渐散,他独自引灯回转,在夜罩下,日复一日地想着明珠,想起她眼波横转的明媚与温柔。纵然分隔于此,他想,今夜他与她却是在一起的,在同一片星疏朗月下、万红喜色间,被同一片孤独吞噬。
&esp;&esp;思及此,他轻声笑了,又被前方灯影簇拥的一行人打断。细瞧去,原来是由丫鬟秉灯而引的宋知濯,穿着暗红繁琐的新郎服饰,头上一顶金冠在灯烛照耀下闪烁。他停驻在前,似乎在等自己,于是他新换一副笑容,忙蹒过去行礼,“大哥,大哥今日大婚,一时酬客不停,我这个做弟弟的,还未来得及恭喜新喜,实在惭愧。”
&esp;&esp;抬眉一瞧,宋知濯似讥地一笑,“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话儿也这样客气了?”
&esp;&esp;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二人彼此心知肚明却未挑破的那一日开始。
&esp;&esp;一时无话,宋知濯轻轻一叹,被风四散,“小远,你我是手足,不论因为什么,只不要生疏了才好。”丫鬟们已退守四下,宋知濯在暗淡的光影里瞧着他,百转千回,往他肩头一拍,“以前的事儿,我不计较,你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出来,回头不论是哪家的姑娘,只要你中意,我都亲自替你去提亲。”
&esp;&esp;彼此身上俱兜转着玉婿之香,熏得人头脑昏沉。宋知远垂眸一瞬,循身而上,瞧见他笼罩在艳丽的红、飞纹的金中,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他平视于他,唇上的笑挤满惭愧,“我明白了大哥,我一定会夺一个功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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