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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聊得亲热,崔榷却忍不住微露怒色:“你不是说你与谢镇抚使不怎么来往?你跟他果然一直是交情深厚……”只是不为他这父亲的事上使力么!崔燮低下头默默不语,任由父亲责怪,那两名看押的力士都看不下去了,插在两人当中喝斥道:“崔老爷这是做什么?崔翰林与我们谢镇抚来往怎么不成?皇爷都没说不许,难不成你还看不起我们锦衣卫人了?咱们若非看在崔翰林的面子上照顾你,依崔老爷这险些挑起边乱的大罪,也不能在诏狱里平平安安待半年,还这么囫囵出来!”崔翰林为了父亲暗暗做的牺牲就这么被挑明在光天化日之下,崔榷气得脸红耳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咬着牙、低着头,冲上了马车。崔燮谢过两位力士回护,也冲上去低声跟父亲解释道歉,哄得差不多了又叫人给随行的刘庄户多拿了些银子,叫他路上多打酒买肉给锦衣卫,也精心给老爷备办素食,别误了他的孝心。如此孝顺的儿子,真叫天地看了都动容。不管他父亲领不领情,崔燮自己却是万事都要给父亲安排好。殷殷叮嘱了家人后,又朝两位锦衣卫说:“家外祖正是榆林卫镇抚使刘大人,两位到了榆林便如到崔家。最后这段路时有潜进关内的边蛮骚扰,两位到那里可先护着粮食停在大城里,叫家人递信给我外祖,请他们派些人来护送粮食,以免叫那边有盗匪抢掠。”两位力士只知道他是崔大人前房之子,却猜不到这两家亲家已反目成仇,做女婿的不愿见老泰山,俱都痛快地答应道:“没的说!下官们也盼着平平安安送粮过去,完了这桩差使。既是榆林有人接应,那咱们到绥德州正好可以歇歇脚,我们兄弟亲自替你家老先生递信就是。”榆林卫是在成化年间才设立,据于扼守河套的咽喉要地,策应山西、宁夏二军,以拱卫关中。这是鞑靼从河套入侵的必争之地,每年战事不断,卫所附近多险山峻岭,黄土风沙遍地,又常有流窜的马贼、蒙人作乱,路途艰辛无比。快接近延安府一带,因边镇不太平,他们又是运军粮来的,不可延误,那两位锦衣卫也一改在关内时时催促的风格,叫他们晚起早歇,夜间只在城中落脚。关内一千多里路他们才走了近一个月,进了陕西都司后,短短三百余里路程竟拖了二十天。眼看着纳米的限期将到,逾期要受的笞杖刑罚高高悬在头上,崔榷急得口角冒火,恨不能连夜星驰到榆林卫。可到绥德州境内,监刑的孙、程二力士硬叫他们停下来,在州衙后街的客栈里等着,自己取了崔燮的书信往榆林县,去寻崔家至亲的刘老镇抚。这一去便是两天未归。崔榷开始还能忍,等到第三天下午,看看天色将黑,那两名锦衣卫还没回来,他便有些等不住了。榆林距绥德只有二百余里,那两名锦衣卫乘的是军马,没有他们这粮车拖累,哪怕他们在那边住一宿,白天再赶回来,也是轻轻松松的。他们到这时候还没归来,想必是叫刘家人拖住了,故意拖着他们纳粮的日子,好叫他失期受罚!崔老爷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刘家,便不能再等,吩咐家人、车夫:“那两名锦衣卫力士不会回来了,咱们自己往榆林去,明日五更起身,便去榆林!”刘姓家人劝道:“老爷再等等罢。边关这阵子也不太平,去年还有鞑靼侵犯九边,咱们家过年给刘家的节礼都是在延安府就停下来,等刘家舅爷带人来接的呢。”崔榷正听不得这个“刘”字,见下人都敢拿刘家压他,越发暴躁,挥袖道:“你这是要替刘家做我崔某人的主了!老夫这是依朝廷法度而行,用不着他们刘家指指点点,叫人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他叫人把刘管事拖下去,不再等锦衣卫,亲自盯着车队上路。这一天出门时天色犹暗,黄土高原上风沙纵横,哪怕是正夏秋交际的日子也带着分阴沉沉的寒气。崔榷连日晚直早睡,今日起得太早,倒有些困倦得支不住,裹紧长衫在车里假昧。在这车里也睡不实。闷雷似的马蹄与车轮声在耳边轰鸣,带起连片腥味的土沫被风吹进车里。细纱车帘早在路上颠簸得脏旧不堪,风一拍,积在帘子上的土就吹进车厢,腥湿的土气中带着一股边城特有的锈味。这味道他已闻了许多天,却还是不习惯,屁股下面颠得像打板子似的车厢也叫人呆得不舒服。他忍不住敲了敲车板,叫车夫先停下来喝口水、歇一歇——反正没那两个监押的锦衣卫盯着他们何时走何时停,路上都由他崔老爷做主。车子立刻停下,停得太猛,险些把他甩到厢壁上,满窗灰尘也涌进了车厢里,呛得他重重咳了一阵。车里服侍的家人也撞了一下,朝车外叫道:“怎么停得这般急,颠到咱们老爷哩!”车夫的声音颤微微传进车厢,喊的像是“老爷饶命”。崔老爷不耐烦地朝窗外喊:“谁要你性命了,老夫只叫你停车稳当些,别这么颠簸了!”说着说着,他忽然觉着不对劲——不只他的车夫在喊老爷饶命,好像是有几道声音齐喊着似的。他们的车队分明已该停下,马蹄声仍从他耳边清晰掠过,隔着黄土弥漫的纱窗帘,仿佛有骑马的影子一晃而过。他不禁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便看到了足令他心胆俱丧的一幕——他的粮车队被一群马贼围住,刀剑明晃晃立着,后头家人们俱都鹌鹑似地叫人上绑,几辆车也由贼人接了手。那队马贼看他伸出半张脸去,便有个中年胡子拍马上来,拿剑尖划过他的剑,锋刃一转剃下了他半张脸的胡子,笑吟吟地说:“本大王正缺粮草,你这老儿倒知趣,送来这么多车上等精白米,大王这就笑纳了!”马贼来去如风,抢了他们的米就走,倒不伤人劫财。待他们走远了,才有几个家人挣扎着互相解开绳子,来搀扶他。崔榷缓了半天才站起来,腿犹有些软,喘着粗气说:“此必刘氏害我!此必刘氏害我!”随行的家人都吓得要去捂他的嘴:“老爷说话可要小心!亲家老爷是镇抚,一家子孙都在这儿作将军,老爷如今不是官身了,哪里好骂那有官身的人呢!”不过是个老兵……崔榷想痛快地骂上一句,却又黯然闭上了嘴。只在短短半年多前,他还是受尽家乡父老敬仰的四品大员、清流文臣,可以不屑这些武官,现在自己却不只是没了官,还是纳米赎罪的犯人,身份竟还不如这些武官了。他咬了咬牙,扶着车板起来,看向随行过来的家人:“还有银子没有?他们想借着抢走军粮,害我受刑,我岂能遂他们的意!”他要再去买粮,等回到家就叫大儿子上疏检举刘家,给他这父亲出气!他惦记刘家惦记得深,而远在榆林镇的刘镇抚也正想着他,问坐在身旁的二儿子:“这厌物的家产将来都得归我燮哥,你叫人守在路上抢他的米,他会不会还有银子买粮?要叫他买了贵的米再回来,来去之间,赔的岂不都是我外孙的银子?”他那贴心的儿子笑着说:“父亲放心便是,我吩咐过了,叫那几个人将米拉去绥德,重卖给崔家。中间差的银子落到咱们手里,派个人不就给燮哥了?崔榷如今又不是官儿了,一个凭儿子得圣宠才得纳粮赎死的刑余之人,还能在咱们榆林翻了天?我先将这几车粮入库,你老给两位锦衣卫大人盖了印,送他们回京再说。”锦衣卫走了,他们才好收拾妹婿啊。父子两人有商有量地准备着招待女婿,隔着百余里山路,崔老爷果然也准备再买十石米送去边官。众家人叫方才的抢匪吓怕了,怕他们买了米又要被抢,纷纷劝主人等两位锦衣卫大人回来了再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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