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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吃了一惊。寻常大家闺秀练好一种笔体便已不易,就算是林长政这样两榜进士出身,也未必能写出这些来,这陈香兰一个奴才出身的女孩儿,竟一口气写得这样飘逸洒脱,实让人刮目相看。香兰跪了下来,静静道:“太太请看,我虽不才,字体也会几种,这符咒上的楷书是我平日里惯写的,所以才让有心人栽赃,倘若我真有歪心眼子,换个笔体写,或是故意写得狗爬一样,谁又能猜着是我呢?”秦氏看着香兰明媚殊丽的脸庞,又对上她明澈闪亮的眸子,那眼睛好像天上寒星,又如幽暗深潭,一不留神就把人的心神摄了进去。二人目光胶着片刻,秦氏又低头看她手里拿着的那一页字。暖月瞧着心急,尖声道:“这就是你的计策了罢?故意掩人耳目罢了!”香兰看了暖月一眼,目光中似带嘲讽,忽然正了正容色,对秦氏道:“太太,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一说。”秦氏一怔,又看了香兰几眼,微微颔首。香兰扭过身子,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暖月和神色哀痛的画眉,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几个丫头婆子,叹了一声道:“这世上没有颠不破的圆,我是信有地狱阴司报应的,有些话我放在心里已经许久了,事已至此,不如当着太太的面,敞开了说出来。”两眼盯着画眉,问道:“画眉,你把头抬起来,我问你,你这个时辰你早该睡下了,怎又忽然到正房来?”画眉心中暗恨,她虽知香兰是个口齿伶俐的,却也只道她是个镇日里爱哭淌泪儿的受气包,谁料这个关头竟分寸不乱,把她全盘计划推翻,还给自己挣出一线生机。她盈盈泪眼,泪珠儿还挂在粉腮边上,委委屈屈道:“妹妹好凌厉的口齿,我听屋里乱糟糟的,知道出了事,放心不下才过来瞧,见这张符,又瞧见上头的字,已唬掉一半的魂魄,又想起妹妹总对大爷怀恨,这才关心则乱,哭出声来,为大爷不值,又想替妹妹求情……”说着不住抽噎,又哭起来,悲悲戚戚的,口中还犹自道:“不管谁放的,都黑了他的心肠!我可怜的爷……”符咒(六)秦氏虽不喜画眉浓妆艳抹,但因她说话伶俐,做派爽快,又会殷勤奉承,懂眉眼高低,便有几分好感,想到她往庙里要的是求子的符,心就有些软了,见她哭林锦楼,又不免高看一眼。香兰见了这番形容,心里也忍不住赞画眉巧舌如簧。吴妈妈、春菱、汀兰、莲心等与香兰交好之人则心中大恨,又为香兰担忧。谁知香兰竟轻轻笑了几声,摇了摇头,道:“画眉,有句话叫‘机关算尽’,你舌灿莲花,能说会演,又懂察言观色,讨人喜欢,从大爷上峰赠的小妾,摇身一变成了姨娘,你莫要以为你有多高明,把旁人皆当成傻子,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打量别人不知情。”画眉闻言脸色一变,一瞬间又恢复成悲伤模样,叫起撞天屈道:“妹妹!莫非你陷害大爷的事被我识破,你就这样含血喷人么!”香兰道:“三更半夜,你先不顾太太之命,闯到主人家卧房里来,居心叵测,这是其一。你说‘妹妹跟我说起过,你是因大爷迫你,才不情不愿进府的,你心里恨大爷,做梦都想出府去’,我何曾跟你说过这样的话?你我会面,身边素有三四个丫鬟在场,都可作证。你栽赃陷害,两舌恶口,挑唆生事,这是其二。”画眉目瞪口呆,刚要张嘴反驳,却听香兰抢白道:“方才你跟暖月一唱一和,咄咄逼人,句句利刃,要置我于死地,竟然还说想替我求情,明眼人谁瞧不出来当中的门道?你素来不是个心地善良之辈。先前岚姨娘就是听信你百般撺掇,这才一口应承了办诗社的事,挑唆她与赵氏不合,你也是一副‘好姐妹,我为你着想’的面目。难道你不知道岚姨娘天性烂漫,单纯厚道,不擅俗物?且她大着肚子,本就该安心养胎,就算你不惦念青岚,倘若真为大爷着想,也该惦念青岚肚子里的子嗣,不该挑动她的念头。”秦氏听得分明,眉头蹙了起来。画眉把手存在袖子里,双手捏紧,竟把一根寸把长的指甲生生折断,脸上仍做了悲悲戚戚模样,委屈道:“妹妹说这话让我真再没心活着了,我不过同岚姨娘说了诗社的事,何曾挑唆过她?”说完看着秦氏,道:“太太,太太,你可要给我做主!”香兰冷笑道:“斯人已逝,再提也无益。可我要让太太知道,你素来就是这样阴狠手毒的人。”画眉虽神色委屈,可嘴角挂起一丝冷笑道:“妹妹是真个儿恼恨我了,还是做贼心虚,故意把话头绕我身上好让大家盯着我莫须有的错处给自己开罪呢?如今说着咒死大爷的符咒,跟岚姨娘又有什么相干。”香兰轻笑,画眉柔弱模样果然是装的,如今已让她逼得快要现了形,遂道:“自然相干。大爷房里的人,鹦哥老实,鸾儿性子鲁直,可好坏都在脸上,只有你笑得和煦春风,骨子里却争强斗狠,一心要在后宅里拔尖。我知道你为人,素来远着你,想不到今日还是让你同暖月一道栽赃陷害。”香兰又去看秦氏,声音软下来道:“我不懂事,缺了礼数,不曾拜见过太太,太太不喜欢我,也是人之常情。我出身低微,不过飘萍之人,再进林家也非我愿。可大爷究竟与我有恩,这样下作的事,我陈香兰不屑于为之!”此时门口有人道:“好了,甭说了。”一语未了,林锦楼已迈大步走了进来,上前便去拽香兰胳膊,硬生生把她架了起来,说:“嗳,嗳,爷都扶你了,你还往地上出溜什么?大凉的天儿,跪地上不怕跪出毛病么。”抬头对秦氏道:“方才儿子在外头都听见了。”说完又看了画眉一眼。这一眼虽平淡,却冷然刺目,如同刀剑寒霜。画眉登时毛骨悚然,浑身打了个激灵,软在地上,心里又惊又怒。林锦楼亲手去扶香兰便是表明他态度了,画眉余光看了暖月一眼,见她已委顿在地,暗道:“如今这情形,只好丢卒保车了。”香兰不愿大庭广众之下同林锦楼拉扯,便挣扎两下,却让林锦楼抓了胳膊提起来。她抬头偷看一眼,只见林锦楼正瞧着她呢,便连忙把脸扭开,林锦楼一松手,她就垂了头,又快又轻的往后退了一步,侧着身子规规矩矩站着。林锦楼暗道:“刚才在门口偷瞧着,她还是个厉害模样,有两分气势,怎么见了爷又跟受惊的小兔儿一样了。”却说那长发家的是个爱耍小聪明之人,如今眼睁睁看着画眉落了下风,香兰却转危为安,后悔自己跟错了风,且香兰又正是林锦楼跟前最得意的人,若真记恨了她,只怕自己要穿小鞋。她素日闻林锦楼威名,却鲜少亲眼得见,又觉着自己是在老太太跟前挂了号的红人,再说秦氏还敬她三分,更不用说是林锦楼了。故而林锦楼一进来,便打定主意在主子跟前抓乖买好,亮亮自个儿的身份,让香兰不敢轻举妄动,便走上前,脸上堆了笑,道:“大爷回来了,外头可冷罢?”瞪了香兰一眼,伸了手指头戳了戳她肩膀道:“你耳聋了还是眼瞎了,没瞧见大爷刚进来,不知道去倒盏热茶么?没眼色的东西。”香兰大怒,刚要斥长发家的动手动脚,却见林锦楼早就一脚踹上去,骂道:“哪儿来的狗在这儿乱吠!什么东西,谁给你的胆子,敢随便支我的人!”这一脚踹得长发家的往后退了几步才跌倒在地上,疼得捂着肚子直哎呦。林锦楼指着长发家的问秦氏道:“府里得脸面的管事媳妇我还知道一二,这人瞧都没瞧见过的,怎么配进我屋子?等明天知春馆就变成菜市儿,牛头马面都过来吆喝几声才痛快。”秦氏也怕林锦楼着恼,呵斥长发家的道:“今儿晚上你灌黄汤了罢!没大没小,没尊没卑,哪就轮得到你说话!还不快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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