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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家昌立正站好,正色回道:“枪眼。”小个子连长笑了,他说:“枪眼?”冯家昌说:“枪眼。”小个子连长点了点头,说:“你是一个兵了。”片刻,小个子连长问:“三个月了,有啥想法?”冯家昌说:“没有想法。”小个子连长望了望天上的月光,那月光很暧昧。他再一次点了点头,说:“记住,要会忍。忍住!”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六个月后,冯家昌当班长了,军区独立团一连四班的班长,军衔为上士。那时候,小个子胡连长刚刚升职为营长。当他离开连队的时候,他对冯家昌说:“我再告诉你一个绝招,这是当兵的第二个绝招:吃苦。”冯家昌笑了。胡营长斥道:“你笑什么?”冯家昌绷起脸来,很严肃地说:“我没笑。”可他心里说,锤子,都是农家孩子,还不知道吃苦吗?胡营长说:“——狗日的虫!”这时候,冯家昌跟小个子老乡说话已经很随意了,他说:“营长,你可以带‘箩’了。”胡营长笑了,说:“箩儿?”冯家昌说:“你家那‘箩’,细面的?”胡营长大笑,一挥手说:“嗨,不就是个‘箩儿’嘛,粗面细面一样用。十年了,我等了整整十年……”接着,胡营长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不要轻看那两个字。记住,苦是吃的,冲上去,死吃!”很快,冯家昌就发现,胡营长说的那两个字并不简单。在这里,“吃苦”是一种态度,甚至可以说是一门艺术,是极限的艺术。你想啊,连队里大多是农村兵,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操,谁怕吃苦?!况且,那正是一个学习雷锋的年代,早晨,每当起床号响起来的时候,那些在乡下长大的兵们一个个就饿虎一般冲出去了:有抢着挑水的,有抢着扫地的,有抢着喂猪的(可惜连里只有两头猪),有抢着帮炊事班切菜的,还有跑到连部去给指导员端洗脸水又被通信员指着鼻子骂出来的……老天!在这种情况下,冯家昌知道,就是吃苦,也得动动心思了。于是,在滴水成冰的季节里,冯家昌开始跑步了。每天早晨,四点半钟,冯家昌就一个人偷偷地爬起来,到操场上去跑步。跑步的时候,他只穿单衣单裤。那操场很大,冯家昌每次都跑十圈,这十圈相当于五公里路。五公里跑下来,身上就热了。而后,冯家昌再悄悄地踅回班里,戴上棉帽,穿上棉衣棉裤,去写黑板报。那时候天苍苍的,四周还灰蒙蒙一片,他就已经把黑板报写好了。那黑板连同支架都是他在营部借的。那本是一块坏了的黑板,就扔在营部的房后,是他趁星期天的时间修好的,而后自己用省下的津贴买了一小罐黑漆,重新油了一遍,这才悄没声地拉到了连里。从那天早上起,他就自觉自愿地成了连里的专职报道员了。按照连里的规定,司号员一般五点半起床,六点钟吹起床号。在他吹起床号之前,正是连长和指导员轮番跑出去撒尿的时间。而在这个时间里,也就是冯家昌蹲在那儿写黑板报的时候。那时,他的黑板报已写有三分之二了,就见连长和指导员夹着尿“咝咝溜溜”地先后跑出来……开始他们不大注意,有一泡尿急着,也就从他身边蹿过去了,可一天一天的,就见这么一个战士蹲在雪窝里写黑板报,滴水成冰的季节呀!五更里,也就是一天最寒的时候,就那么捏着一小节粉笔,一字一字地写,那手还是手吗?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了。于是,一天早上,连长硬夹住了那泡尿,站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说:“四班长!”冯家昌立时站起身来,直朔朔地说:“——到!”连长没话说了,连长说:“好。好。”接着是指导员,指导员掩着怀,看得更仔细一些,他看看“报头”再看看一个个标题,而后才说:“四班长。”冯家昌又是“刷”地一个立正:“到!——”指导员就多说了一个字,指导员说:“不错。不错。”话是很少的,可那印象种下了。特别是指导员,他先后在全连大会上,表扬了冯家昌两次!刚开始的时候,对于这个黑板报,连里的战士们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路过的时候,有人会站到跟前瞥上两眼,也有的根本就不看。不就是粉笔字嘛?可是,渐渐地,看的人就多了。因为黑板报上会不时地出现一些人的名字,如:“某某某”学雷锋办了什么好事,“某某某”拾金不昧,“某某”带病参加训练等等。这样一来,人们就开始关注这个黑板报了。是呀,当名字出现在黑板上的时候,虽说你嘴上不吭,可心里会“美”上那么一小会儿,那是一种品德的展览哪!就这样,在无形之中,冯家昌在连里一下子就“凸”出来了。名字上了“板报”,当然是高兴的。可上黑板报的并不是一个人,那标题和名字是时常更换的,于是受到表扬的人就越来越多。自然,凡是上过黑板的人,在心里都记住了他,那由喜悦而产生的感激之情也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了他一个人身上。“板报”抬高了他的知名度,“板报”也强化了亲和力。于是,年轻轻的,就有人叫他“老冯”了。有人说:“老冯,一笔好字啊!”“表扬”的力量是无穷的。于是乎,凡是评“五好战士”的时候,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老冯,老冯。”人嘛,一旦“凸”出来,就成了椽子了。“露头椽子”,自然会遭人嫉妒。也有人不服气,说:“真会讨巧啊,球,不就写几个字吗?!”有一天,当冯家昌又蹲在那儿写黑板报的时候,三班长“王大嘴”来到了他的跟前。“王大嘴”在连里是有名的大块头,个大肩宽喉咙粗,一顿能吃八个蒸馍!也就是在新兵训练时曾伤了“尘根”的那位。他仗着力气大,从来就不把冯家昌放在眼里。这会儿,他蹲下身来,对着冯家昌的耳朵说:“——老冯,不会叫的狗咬人哪!”冯家昌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还是忍住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了笑。“王大嘴”站起身来,故意大声说:“操,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冯家昌还是一笔一笔地往黑板上写字,他只装作没有听见。可他的“心”听见了,听得真真白白!“遛遛就遛遛。”在此后的日子里,冯家昌一直等待着这个机会。机会终于来了。那正是大练兵时期,部队时兴突击拉练。常常夜半时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紧急集合的号声一响,三十秒钟之内,部队就拉出去了。走的还净是山路,一走就是几百里!到了这时候,冯家昌那双用蒺藜扎出来的铁脚就派上用场了。有一段时间,由于他办黑板报很积极,连长也真就把他当秀才兵对待了,这里边当然也含有一丝轻视的成分,认为他拉练肯定不行,就把他编在了“收容班”。可是,在部队将要走完行程的时候,他的行为一下子震惊了全团!就在那条崎岖的山路上,作为“收容班”班长的冯家昌,身上竟然背了九支步枪!远远看去,那简直就不像是一个人,那是一个行走着的“柴火捆”,是一个活动中的“枪排架”,是一匹耸动在山间的“骆驼”!九支步枪啊,那几乎是一个班的装备,他就这么驼着,一步一步地走在行军队伍中……夕阳西下,在蜿蜒的盘山道上,不时地有团里的战士指着冯家昌说:“靠,骆驼!骆驼!”长途拉练,是比脚力、比耐力的时候,也就真应了那句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到了这时候,冯家昌是豁出去了,他也是知道累的,他的脊梁也不是铁做的,他背上已经磨出了一道道的血棱子,那沉甸甸的疼痛在一次次的摩擦中变成了一只只蜇人的活马蜂。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说,日你妈,我看你能有多疼?!好在他有一双铁脚,那双从不打泡的铁脚就一步一步地踩着那痛走下去,走下去!他的眼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扛着机枪的三班长“王大嘴”……“王大嘴”虽然力气大,却是个“肉脚”,长途拉练,他又扛着一挺机枪,走着走着就落在后边了。冯家昌知道“王大嘴”心里并不服气,也就不执意去超他,就死跟在他的后边,一步一步像赶“驴”一样,撵着他走!这样一来,就听见“王大嘴”像猪一样地喘着粗气,一路呼哧着,直到宿营地的时候,他把“王大嘴”逼成了一堆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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